6 August 2008

践行

7月31号,小生坐在阿嬷旁边。车子开着,前往绵裕亭的路上,车内的香踌躇着的白雾缭绕,微微熏人目,阿嬷被医院淡蓝色的床单包裹着。小生看着,依老板的话,碎碎念着“阿嬷,送你去殡仪馆啦”。

抵达绵裕亭的时候,路上碾过两道黄花痕,陈老师刚出殡,随火化尽尘缘。殡仪馆里,还有许多熟人,小生呆坐在车子上,不愿意被认出来。那感觉既非尴尬又非难堪,仅仅是一种莫名的不自然。小生又陪阿嬷坐了一阵。

大人们的事很麻烦,都爱耍性子,大家互相等着、别扭着,全员到齐了,阿嬷才送入换洗。绵裕亭没有西西笔下那位像她那样的女子的浪漫,历尽沧桑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经验。一切都很快,更衣、打针、入棺,加之一些仪式,戴孝的日子也开始了。

这四天,殡仪馆来来往往,小生家算是最热闹的。阿嬷,六子、二女,各自成家,二十三个孙、一个孙女婿,堪得上大宅第、大家族,子孙满堂。停柩庭前,一对白灯笼高挂,大书“九十有三”,问一问老妈,可以说是笑丧了。多少人能这样长寿呢?阿嬷从来就是健壮的人。热闹的气派,仿佛《红楼梦》里,秦可卿的葬礼。少联系的亲戚都聚拢在一起,想起十年前阿公作古的情景。

焚冥纸处外的那片草地,没什么变化。从前,小生和几个堂兄弟们,结党成群在那里嬉玩胡闹着,不晓得什么是死。如今都长大了,各自间聊起的话题无非是到哪升学,抑或工作如何等的俗套话。小生爱和大伯父谈话,两家小辈之间关系也最好,这几天都厮混在一起,也偶尔打打牌、说说笑。

小生被分配到管账的重任,平常时间就必须注意是否有客来敬香,要赶着去向客人答礼、谢礼。星期五的法事,来了五位尼姑,听说是中国请来的,领着大伙儿念《地藏经》。小生第一次这般亲身接触经文,这本关于律例戒条的经,读起来倒深具阻遏作用,无间地狱之状历历眼前。一个孝字,贯穿主旨。

师傅们都是念经文的高手,甚至还有分声部。虽然主要是三度音的和声,倒挺庄严森然的。大概这也与变文有关,单拍子的念白,总是以唱词作首尾,想必便是当年为了传法的世俗化进程吧。小生甚至听到了黄梅调的旋律,总不可能是唐代以来就沿用的调调吧。

出殡前的那一场法事就不见得悦耳了,两个师傅带着三个俗家弟子,法力显然较弱,和声也更不准,《金刚经》的确像是魁然金刚的吟唱。

诵经,究竟是为了生者还是为死者?死者已已,听不见那些教训,生者这样突然的念诵,到底能吸收多少?佛法应该怎样传递,才能深入改变一种哲学的迷蒙?呆在绵裕亭的这几天,小生翻阅着《苏菲的世界》,企图借以解闷。但,书的内容,仿佛要让读者更混乱,让读者去思考。第一个大问题便是:什么是人?阿嬷的往生,小生等的存在,以及世界的忘我运行之间,恰恰就构成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恰恰又不是这个答案。正如《金刚经》所谓是既不是,不是即是的道理。

民俗的礼节,阿嬷的香炉不能息了香烛火。小生留在那里过了一夜,尽一尽所谓孝道。殡仪馆里的守夜并不舒服,难以想象古人守墓三年的生活。夜里一个醒着的人也没有,小生睡睡醒醒,不时要点烛燃香,就是不敢进去瞻仰阿嬷的遗容。

绵裕亭是个高朋满座的地方,这个时节,做死人生意最好了,因为人必有一死嘛。第一天有兴都教的简洁出殡仪式,一个海螺号角,几个歌者,唱着最诡异和弦的挽歌,一步步踩着花瓣离去。邻家有潮州式传统法事的,鼓乐喧天,大戏般的唱词说白,人生如戏,以戏为生,以戏终结。再过几家还有天主教的信徒,吉他声响亮,哼着圣歌。还有如小生家一样以佛教配合籍贯方式的,诵经声此起彼落,混杂在一起像一片迷苦的海。那一夜,四家一起大合唱,鼓乐喧天,死者何以平静安息?

商业化的承办总缺乏一点诚意与尊重,看在外人眼里,是趣闻妙话;看在家属眼里,是气愤难耐。某天来了个锣鼓队,队员麻木的脸奏出了麻木的节奏。出殡时,更有衔着冰淇淋,来不及清嘴的队员胡乱奏着,那是哭笑不得的不敬。刚才提到的尼姑,为首的在诵经时还捏了捏手机,并不十分专注。呜呼,阿弥陀佛。

小生深陷在这个大家族里,见证了一场宏观的白事。单看帛金簿的人数便将近四百,倘若每个人至少外带一个亲朋,那不就是七八百的人次了吗?为此,治丧当局每天都准备了很丰盛的食物,分量极多,多得无比浪费。小生想,若是南大的朋友看到,一定要怪罪不环保了。的确,这场白事,是浪费与不环保的总和;却竟然吊诡的是,这场白事,是对阿嬷的无比尊敬与咏怀。

出殡前有繁冗的仪式,大家被嘱咐去看阿嬷最后一眼。看着看着,姐姐们都落泪了,小生也落泪了。胡思乱想一通,哭得更恸。仪式是没有什么意思的,但,它提供了大家一个一起严肃看待往生者的机会。小生想起许多。小生是阿嬷一手带大的,从前胖嘟嘟的可爱都是阿嬷细心喂出来的。相处的十几年,小生从围着阿嬷的裤脚转,到离乡求学,阿嬷从来不吝惜她的疼爱。阿嬷一手带大的男孙,是集多少宠爱于一身的呢?

小生躲在墙壁后面哭,大姑丈说死是阿嬷的解脱;小生躲在墙垣背后哭,小婶说哭出来,伤心就哭出来,我知道阿嬷跟你们家最亲了。小生是幸福的,能够霸占阿嬷这么多的疼爱,远胜两位姐姐还有弟弟。谢谢阿嬷,没有阿嬷,小生不能快乐地成长。萧煌奇的《阿嬷的话》写得很贴切,真有一种悲鸣的激昂。

小生甚至自责,两年前,还未到南大读书之时,阿嬷便意外不能再行走了。而今,小生即将远赴上海交换,阿嬷就这样离开了,仿佛冥冥中的注定。

阿嬷入土为安,终与阿公常伴左右。当年阿公离开家乡,让阿嬷苦等了十年;十年前阿公过世,又让阿嬷孤独了十年,又是一场注定。人生仿佛在注定中航行,在注定中结束,而注定,便是一种对已发生了的事情的一种迷信的诠释。未来,并不是注定的。

5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至少逝去的亲人,会永远留在心中,偶尔对他的缅怀,也是一种尊敬与想念,不是吗?

留下来的,也只能继续向前,走向未知的明天

YekHong said...

该为你阿嬷感到欣慰。因为她为你们付出了那么多,是带着亲人对她的怀念而离开的。

白事的确很浪费,无论是人力、财力、物力、时间。很多仪式都是为了让在世的人对死者表示尊敬、或缅怀死者生前的点点滴滴。但现在已演变成一种形式,内涵已被忽略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懂。别人这样做,我们就跟咯。”

自己保持正确的心态最重要。

Anonymous said...

人虽然没能活在这个世上了,但,我们所爱的人会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就好像我爷爷那样,我知道他无时无刻都在守护着我。
:) Richie

Anonymous said...

看了你写的部落格。。。
有点感伤。。。
想起那天早上我也是那样被叫起来。。。
以前。。我爸的时候也是那样的早上。。。
总是很希望她可以再活多一个十年。。
可以看到所有孙子的成长。。。
还是希望。。阿嬷一路走好。。。

vinc84 said...

现在的你应该已经没事了吧?
那种霸占疼爱的感觉,我比谁都了解。
流过泪的眼睛会看得更清楚。

有时我也是很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