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February 2012

【小生之言12】白马非马

战国时代名家代表人物公孙龙说:“白马非马。”

相传这是一次有趣的辩论,当时有一城主,敕令不许马匹出城,恰好公孙龙牵着一匹白马来到城门口,门卫不予放行,公孙龙于是展开论述,指出“白”是表述颜色的概念,“马”是表述形体的概念,“白马”是两种概念的复合,与单一概念的“马”不相同,因此得出“白马”不是“马”的结论。

门卫尝试辩论,最后弄得一头雾水,无法辩驳只好让公孙龙牵白马出城。

公孙龙成功打破“白马”从属于“马”的层级关系,将两者平行对比,因此在逻辑上解释得通,在后人来看或许是一番强词夺理的诡辩,但另一角度观之,公孙龙却成功向人们证明,生活中诸多名实之间紊乱的局面。

至于辩论,我个人并不喜欢。

每次观看辩论比赛,主持人最喜欢开门见山地说:“真理越辩越明。”但往往事与愿违,当下辩论的形式,就是立场与立场之间的较量,意不在证明或证伪一个命题,意不在说服对方,一心只想击败对手,为了奖杯或争一口气。

我也曾在学生时代走上辩论舞台,与对手争得面红耳赤,如今想起,十分幼稚,不觉也面红耳赤了起来。

上星期六,回到家中已是深夜,打开面簿,墙上满是关于马华总会长蔡细历与民主行动党秘书长林冠英辩论的帖子,当中还混杂着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物——“拖车姐”。好奇心驱使,我在网上寻找视频,从头到尾欣赏一番,这场酝酿已久,被称作“双王辩”的马来西亚“民主政治的开端”,辩题是:“两线制会不会导致两种族政治”。

长达一个小时的辩论在双方支持者的叫嚣声中终结,蔡细历医生紧抓着反对党阵营中回教党寻求建立回教国的宗旨,认为民联一旦执政,行动党将无法制衡回教党,最终会导致种族偏向的政治局面。林冠英则揶揄,当下马来西亚早已陷入种族偏向的 政治,只有政党轮替,积极肃贪,才能够改变这一局面。命题的辩论仅昙花一现,接着双方开始互相攻坚,渐渐偏离,内容烦冗听了令人厌烦,就不赘述了。

或许,辩论最精彩的部分还是台下的支持者,以及长达一周的政治话题余波。

作为主办方,马华坐镇主场占尽优势,问答时段,发问者绝大多数冲着林冠英而来,这一(刻意/巧合?)安排引起另一方支持者强烈不满,台下更有一位女子,激动地质问林冠英,或许过于紧张,她的提问十分混乱,大意是:为什么执法者要在半夜里拖走违法停车的车辆进而引发治安问题,情绪激昂,林冠英最终没有回应她的提问。

网民很快把她人肉搜索出来,原来她是国阵士拉央国会协调官黃糩璊,由于其政治身份特殊,网民很快针对她的过激言行的矛盾之处进行剖析,并赐予“拖车姐”的封号,一时抢尽风头,结果越演越烈,除了公开她的面簿页面、手机号码,网民制作了各种图片与歌曲恶搞,甚至还挖出其家人的照片、资料,肆意谩骂嘲弄。

事件很快地从国阵阵营大闹笑话演变成反对党阵营再度陷入民粹的局面,使这场“双王辩”双方各打五十大板,谁也占不了便宜。

或许在广大华社眼中,这已沦为一场“双亡辩”,两位领导人展现的风度也十分有限:蔡细历公然嘲讽马华前会长翁诗杰做得不好所以在一年内被自己取代,凸显其党内斗争问题;林冠英面对马华行政议员马汉顺提问时竟斥责对方没有资格提问而规避问题,输掉了辩者的风度。

这场中文政治辩论,原是寻找华社领袖的重要契机,尤其在这个国家政治的分水岭上,但双方于华文教育课题始终没能提出有创意的解决办法,华族人才外流、华小师资问题、临教问题、统考问题、拨款问题,全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辩论会尽是政治斗嘴,显得太小家子气,舆论大表失望。

白马非马,到底两线制政党轮替或一党专政,与两种族政治有什么必然的属从关系,并不是感染政治热情后在斗争空间中吱吱喳喳闹一番就能厘清的问题。

这场政治闹剧中最可悲的是,辩题隐含的华巫对立,在马来西亚的多元社会背景下,竟是最能勾起政治激情的话柄,政客们老掉牙的手段数十年如一日,仿佛走在历史的死胡同里。

另一方面,在马来西亚各华文报的后续报道中,各方仍不断向对手咆哮:XX误导人民,XX言论具误导性,“误导”一词几乎成为后辩论会的关键词。

白马非马的故事中,我们可以说,公孙龙误导了门卫,但在这场政治闹剧中,谁是公孙龙谁是门卫已经不要紧了,因为纠结于争论的人们始终不了解,真正看清事实的,其实是在旁一声不吭频频冷笑的白马。

18 February 2012

门联


门前贴春联不是每年都做的事,今年老爸心血来潮,我从岛国回到家时便看见客厅桌上瓷碗里厚厚一层干涸的墨汁,红纸都准备好了,安在神台抽屉里,他说要自己写,一家人挣扎了好多天,二姐明明是高手却始终不肯动一动笔,春节里天天上班往医院跑,说什么电脑打字不是更好?

闲着无事,懒惰打扫,我试着提起笔,那种握姿是不会相忘的本能吧,像握筷子的技艺,使劲的是手腕和拇指间的弧度。浸入墨碗,笔锋变得丰满,在碗沿左右摩挲,过滤多余的墨汁,直到笔尖密实苗条,我呆了好一阵子,努力从脑袋瓜里翻查过往习字的回忆,恰好是龙年,就试着在报纸上写龍 ,正楷的龍 ,以及隶书的龍 ,什么魏碑、行书一概没有办法掌握了,但所幸龍的笔画多,方块里严严实实,随便看起来都是张牙舞爪的龙威。然后是春、福,怠于临摹,完全任凭想像了,反正那春节的空气十分倦懒和怡。

直到年三十中午才下了决心,上网搜寻合适的对联,要找个和气的,不必喜气丰盈,不必深究宇宙万物,不图高官厚禄,不谋意外之财。总算从字海中瞥见“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一联,平和安详,但没有横批。张大春说自己年年都要新撰一对工整的春联,字迹不求入木三分,但意思不能少了深刻,我才疏学浅,不识对仗押韵,只能拾人牙慧了,至少老妈子看了很欣喜,只要是向着自家宅子的,她都不会排斥吧。

9 February 2012

三人行

明月如镜,我们坐在乌节路边吃冰淇淋,仿佛还是那么年轻。我始终不敢提起月亮,静静凝望,月亮于我们是多么若即若离,虚妄的光洒在我们身上,实体却在遥不可及的大气之外,但太靠近月亮就变成月球了,多可惜。

我始终很敏感,对于任何接触,甚至来电时的震动与闪光。我想我是无可救药的,反正风一下子就停了,冰淇淋不至于那么快融化,吃进嘴里,乱七八糟的甜味。她说,一点都不像榴莲,我马上想起墨尔本一家冰淇淋店的榴莲雪糕,像榴莲泥打出来的,好端端的热带水果之王啊,很榴莲,实在腻得可以。

是什么改变了,我们总怪岁月无情,却不曾驻足思考一下眼前的风景到底与上一次是否一模一样。我问,购物中心前的红色椅子什么时候摆起来的,她说,好像中学时候就有的,好像是这样好像是那样,完全没有头绪了,这座城市。但我记得那对歌者,是菲律宾来的吧,大概是夫妻,一台电子琴,两支麦,还懂得《甜蜜蜜》,表情很陶醉,可我们却匆匆掠过,只听见几句零散的歌词与旋律。在旁一位瘦骨嶙峋的马来男子闻歌起舞,转身、扭肩都行在拍子上,我们不禁回望。坐下来吃冰淇淋的时候,那个男人又走到了我们对面,一声不吭挥拳打在灰色的集电箱上,被她看见了,一经提醒,我循那方向,只见他使劲甩着手,一脸很痛的表情,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说,打了两拳吧。

忽然很失落,我刻意把一些情节弄混了好让自己迷糊,迷糊使说话声音低沉,沉得像耳语,但我们始终离得太远,只能算是读唇了,但我的唇很肥很笨拙,一个个字都不成形状了。

好人,她说。好,让一个人在人海中面目全非,失去个性、生命、意义,变成街景里的一个不至于碍眼的摆设,哪怕有一点点小瑕疵小缺点都没有人在乎。我终于了解为什么男人痛恨这个词了。

回到家,姐姐给来一碗枸杞菜炖猪肝汤,仿佛是我的血快流尽了,于是豪气地饮尽,脑里回荡着莫名其妙的情景,一扇门打开,房间里的灯光太强烈,她只剩下轮廓,然后什么都不是了。可能是喝汤的关系,完全没办法睡觉,辗转反侧,我跳起来,翻了几页书,终于才入眠,一睁开眼,就该上班了,刷牙洗脸,回到房里又是倒下,呼呼再睡了一个小时,真小孩子气。

5 February 2012

【小生之言11】沙丁鱼空间

早上上班高峰时段乘搭地铁的经验总让人有种窒息的感觉,地铁车厢仿佛是一节节快炸开的牙膏,一开闸门人潮便会喷射出去,挥发成为泡沫。

列车里,人与人之间因为物理距离的过于亲密,反倒拉开了心灵的差距,往往一点摩擦碰撞就能毁掉一整天的心情——你看那每个人的表情——正是所谓那“一日之计”,若是忍不住发起脾气引起骚动,就更坏了。

地铁文化是每个高速城市的缩影。我常这么想,适当的距离是尊严的基础,一旦过于拥挤,人的尊严只有荡尽。在日本,列车里的“痴男”横行,所以在繁忙时段特别开设女性专厢,以男女授受不亲的这种礼貌距离,还城市人一点最基本的尊严。

英文俗谚“packed like sardines”说的是像罐头里的沙丁鱼那样拥挤,多少年来用以形容公共交通工具的现象,但真正的沙丁鱼,虽然徜徉于大洋之中,却因为群居性而缺乏独立自由。纪录片中,沙丁鱼成千上万游成一团,鳞片返照着光线闪耀夺目,它们动作一致,通过互相模仿,避开大型掠食者如鲨鱼的来袭。它们聚而又散,在影片呈现中犹如曼妙舞蹈,光影迷离,殊不知是为了生存,因为看不清前路,而吃力地追上同伴的步伐。

以此作为城市的隐喻也不为过,城市人或惟有亦步亦趋才能明哲保身。

城市空间上的压抑容易让人躁动,香港最近发生香港地铁乘客怒斥内地游客在列车上饮食的事件,本是乘客间的小小纠纷,却经中国北京大学教授孔庆东点评后引发轩然大波,成为港人与内地人矛盾激化的又一导火线。孔教授在网络电视节目上指香港乘客的行为刻意针对内地人,大骂港人崇洋忘祖,“做狗做惯了”,在本应喜气洋洋的农历新年前夕惹来港人怒火中烧。

孔教授也说,港人引以为傲的法治,其实是因为港人不自律、“犯贱”才制定的,顺便一并把岛国也牵扯进来。其实自律与他律,或正如孟子、荀子的性善、性恶的辩论,从两种对人性的定位,演进为儒家与法家之争,一边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边是以严刑峻法匡正社会行为。而自律与他律之间始终是相辅相成的,若没有个人的自律,他律中的一切体制也无以成为指标。法治不是为了惩处犯错者,而是为了彰显自律。

孔教授的言论惹来港人的口诛笔伐,几位专栏作家都提到了“Hate Crime”的概念,认为他鼓吹族群仇恨,堪比纳粹,在欧美国家足以入罪坐牢。一些作家也指,孔教授代表中国大陆极左思潮,希望彻底改变香港秉承西方资本主义模式的自治方式,无不暗示其中的意识形态角力。

列车内一次不经意的口角,惹来的竟是两个群体之间的对抗,认真想来多么不可思议,正如几天前埃及发生的足球暴动,信仰两个球会的球迷们,一言不合,竟可以发生流血冲突。

狭窄又拥挤的空间,总能让人闷得头脑发热,抛开政治与历史,真是荒谬得可以。

有一次在岛国乘搭地铁时,身边来了一团游客,只听导游指着地板上的黄线,以印度尼西亚语耐心讲解,候车时必须站在黄线两边让出站的乘客先行,还特别加重语气,要大家务必遵守:这可是岛国的规矩。也有不少次看见家长耐心教导着年幼的孩子,不要拦在车厢门前,这些画面加上多少年来各方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声声“乘车要守礼”,但还是有不少人因赶时间而忘记了“规矩”。好几次我差点在出站时和迎面而来的乘客亲嘴了,有时恼起来我一定故意大声说“excuse me”,一边撞着出去。

两种情景对比起来,真觉得十分汗颜惭愧。


载2012年2月5日《早报星期天》

2 February 2012

11点30分,我离开宿舍

11点30分,阳光特意为我的出门而隐没在乌云之中,恰如星期六的下午,身后是大太阳,眼前是一片迷蒙,还刮着风,仿佛竹枝词的意境,篱笆旁的牵牛花绽开数朵,淡淡的蓝色显得朦胧,然后打雷,却迟迟不肯下雨,下了忽而又停。那时我本来打算去踢球的,到了球场又决定折返宿舍,告诉自己说,我们都是一晌贪欢之徒,确信将要下雨的,总还是愿意能玩多久玩多久,玩不着也不用紧,走着路,也出汗了,一点也没有损失。

11点33分的车站,我独自坐在雨中,迎面而来一位撑伞的女孩,来往的车子不敢驾得太快,她必须等一等才来到我的身旁,坐下。我不认识她,或许是雨的关系,她并没有选择另一张石凳,我们共坐一张凳子,我在这头,她在那头。雨势越来越大。我忽然记起她,大概就住在附近,偶尔在食堂擦肩而过的吧。我提个袋子,里面满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到期了,该还回去了,要罚款的——你说这种处罚合理吗?我突然想问问她。她驮着个背包手里拿着讲义漫不经心地阅读,我也拾起一本翻翻,闪电打在对面的建筑上,被一些枝桠挡着了视野,忽而有腾腾的烟冒出,我知道那是由于树叶的挥发,却不禁要觉得是给闪电劈中而失火了,的确是失火了,就在大雨中。闪电最是奇妙的东西,因为它违背了那些大道理一心一意劈向绝缘体,哲人给出唯一的解释:当电力达到某个极限时,绝缘体也将导电了。你相信吗?我把伞卷好扣起来。

11点36分,风把雨洒了进来,石凳的摆设是斜的,不与屋檐平行,我坐在靠内的部分,寻思后把袋子放到膝上,屁股慵懒地挪向边沿。忙着讲电话的女孩没有意识到那个空白,一下子忘了填补,我忽然间认为我是不是该为她撑伞,萍水相逢也不要失了绅士的风度,却没想到我已经把伞锁紧了。只见她撑开手中的那柄,而我站了起来,想躲开,雨。

有一次,从体育馆回返宿舍,途中经过几个车站,我总以为会在那里碰上谁,她远远就认出我了,这时一辆巴士经过,车站里的人都上了车唯独她留了下来,我问她为何不上车,她跟我打声招呼没有回答,反问我这是去哪,我说回房,我问她要去哪她却不肯回应,却继续追问我是从哪里走过来的,我匆匆回答了不想解释太多,倔强地问她到底要去哪里。她稍作了打扮,虽然不至化妆却比素日更注重组合了,背包的颜色以及鞋子,因此我才会那么在意。结果我谁也没碰上。

11点40分,巴士来了,我让她先上车。我向来不喜欢争先恐后,更何况下着骤雨,跌倒了多么难堪。她坐在左边第二排,我坐在右边第一排,我们终究没有说一句话。不一会儿她下车了,巴士随即被陌生的面孔塞满,大家各自携了一点空气的潮湿进来,我把冷气口封掉,太冷了,即使身边都是人。

司机跟着唱机哼着马来歌曲,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唱些什么。

叮玲玲玲玲玲……我该下车了,有谁替我按了铃。独自走到图书馆把成堆的书一次过还清了,欠的罚款也付了,12点02分,我想,会在食堂遇见哪个谁然后共进午餐吧,但越接近拥挤的食堂我越是懊悔,杂沓的脚印嵌着泥的腥骚与满堂飘散的食物芬芳,我无从寻觅一丝熟悉的味道。味蕾颤抖不是因为饥饿,都不敢呼吸了,我马上躲进厕所,想掩饰心中的渴望,让看见我的人以为我是特意来这里上厕所的,洗手的时候还特别认真。其实没有人在乎。照照镜子,整理一下惶恐的表情,我准备逃。

12点15分的两个人的车站,我收到一则简讯,她说她看见一个撑着蓝色大雨伞的男子忧郁地走着——怎么这么像我的调子?巴士又来了,我突然想找她一起吃个饭,却不想被车站里的那位印度男孩揭穿而慌忙上了车,可我仍忍不住要打电话给她说,我已经上了巴士。

有时候我会像一个猎人坐在荧幕前等待谁的出现,随时准备把白色标枪掷向目标,聊一些什么有的没的,但我通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结果把标枪撤下。被击中会流血的吧?

下午3点03分,我回到宿舍,对她说,有饭粒跑到我的肺里了。这是什么话?所以我咳嗽咳嗽想把它咳出来,咳哑了却还是忍不住要唱歌。越发不可收拾了。要怎么抑制这残酷的欲望呢?声带就长在喉咙里,吐一口气便是旋律,没有词,荒腔走调也无所谓,在一个人的房间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下午3点13分,我一直觉得那颗饭粒始终卡在身体深处不肯出来,我一边咳嗽一边唱一边想起母亲也曾是个爱唱歌的女孩。我几乎没什么听过母亲的歌喉,偶尔一两次教我发现我的禀赋是从母亲那里遗传下来的,我们都是那种细细致致的嗓音,轻轻柔柔拖着尾音一波三折。我曾有股好奇的冲动想知道母亲为什么不唱了。是工作太忙碌吗?但我始终不敢问她,我怕。或许,曾经某个男子教会了母亲歌唱,多少年了,可他又突然杳无音讯,母亲的歌声随之而去,像一种誓言。又或许故事像边城里的傩送二老为大哥唱了一夜,结果翠翠很是喜欢,阴差阳错,父亲与母亲结合了。

故事往往迷人但不切实际。

有一次,因为雨我错过了球赛,在那之前我却因为伤了膝盖而提早离场。伤口并不流血,一直保持着一湖新鲜的血红色,隔天结成薄薄的痂。最初那几天一触水痂就化了,我得拉高裤脚让它风干,日子久了,痂越积越厚,只在最深的膝盖纹那留下一脉小溪,关节伸缩曲张时才又溢出了半透明的黄色的过于粘稠的洪水。稍稍用纸巾擦掉。呆坐在荧幕面前,手指总是忍不住要去抠一抠那硬邦邦的痂,指甲在表层轻轻刮擦,很难言喻的一种快感,感觉像隔着果皮挠果肉,果肉有极细碎的痒。这种习惯不知从什么时候养成,我竟热衷于剥开结痂的网,看看底下粉色的嫩肉。指甲扣着边沿慢慢把它掀开,随时都有细微的刺痛,但恰到好处地不至于招致再度创伤,旧的皮稀稀落落,死了像余烬飞屑。有时候兴奋过了头,血从刺痛点涌出来,一下子把凹槽注满。大概只有这样做我才能够不去妄想太多。

毕业舞会上,我应该邀请她跳支慢舞的。慢得足够我搂着她的腰,气氛恰如其分地消除了害臊,不懂得舞步于是左踏踏右踏踏,这时候我踩到了她的脚,多鲁钝,她却笑了,化解所有尴尬,届时我将轻轻地告诉她或许今天以后我会偶尔想起你,不敢说得太直白。

晚上9点46分,我在网上看《花样年华》的时候,一位名花有主的女孩敲开了我的视窗,遥遥与我对话。我心中窃喜这是不是属于我自己的对倒,但隔着扇窗无论如何我都触碰不到她,一切太不真实,但打开窗电脑就坏了,我的虚妄。

凌晨2点50分,饭粒还躲在肺里,在软绵绵的肺泡堆里翻来滚去,我在床上翻来滚去,被子在我的身上翻来滚去。

一觉醒来,饭粒不见了,但咳嗽的恒痒还在。



载《马华文学》第六期,2012年2月号,页32—34。欢迎免费下载。
本篇改写自大学毕业前夕的一篇文章,请见<要是我能确保每个当下都能爱你,那么,永远将不是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