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April 2012

給我黑暗以尋找光明

陰謀?真相?
去相信(to believe)只是一種選擇
你又會怎麼詮釋?

我們什麼時候才可以告別這個骯髒齷齪的世界?
但總有許多人願意相信,是制度崩壞的問題
願意走上街頭
飲無情的酸雨,呼吸穿膛的毒氣
用血淚去尋求改變的契機
陽光普照的一天
六十萬只眼欲望穿天涯

另一些人又是誰?
他們的身份隨時調轉
潛伏在羊群中緩慢地行動
千百萬種假面
隨時指尖的舞動便能操控
布偶如痴如醉的搖擺

當那三十萬雙無辜的眼眸熱切地凝視著前程的所在
雖有柵欄阻擋,重兵把關
但依然能夠看見陽光劇烈地燃燒廣場獨立如炬

如果這一切只是為了一己之私
那麼痛哭吧我的朋友
流盡我們靈眸內的晶液
讓我們都瞎去
在混沌中踏上征途
再次摸索真正的光明

29 April 2012

墓志铭——致穷途末路的肮脏世界

当你我开始高歌和平
这是谁的回答?
“龌龊是龌龊者的通行证——”
声音在回荡,风在刮,狼烟吞噬你我的家园
这是谁的回答?

是谁逾越了禁区,又是谁扣动了扳机,酸雨倾盆而下
腐蚀满街的理想
侵蚀典章铭文里的公义与智慧
以法令之名编织套索,捆绑你我的脚
人是多么微小,像尘埃沉积在巷陌交叉
如果这是你我的家,你我还能往哪里逃?
我情愿你我都是糯米粉粒,尽管渺小不足道
让你我遇水而粘合在一起吧,变成一颗巨大的巨大的年糕
不怕锻打,任他拳打脚踢,你我越是顽强有韧性
哪怕他挥动集权的锤子,雷霆千钧呼啸而来,摧残你我的肉身
你我依然纯白无暇

当你我开始和平高唱
他却什么也听不见,像一个聋子
或是掩耳盗铃的贼,偷走你我热盼的心
我相信,炙热的心也势必灼伤贼子行窃的触角
耀目的光芒也将戮穿他的眼睛

让你我吟唱诗句以为利刃,划破缚身之茧
化身蝴蝶,涟漪般的效应,优雅地舞动翅膀飞翔

如果他狡诈地形容你我为一场瘟疫
那么,就让疫病疯狂地蔓延吧
就让你我成为他的绝症
就让公正与和平成为这个肮脏世界的梦魇



载2012年5月6日《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寫在428之後


有人越過了禁區,觸犯了庭令,那麼請以法律對付這些違法的人,生命個體在國家機器面前如此微不足道,如何承受得了這麼原始的暴力?

我們首先要譴責這些不負責任的示威人群,聖雄甘地能夠成功是因為貫徹了絕對的和平抗爭路線,肆意妄為說明這個國家還太年輕,如何辦到從心所欲而不踰矩,這是大智慧。

暴力事件發生在安美嘉宣布解散的那一刻,的確令人遺憾,彷彿功虧一簣,也同時令人留下疑惑與遐想。我們先不要將責任推在“可能”的陰謀論上,那些“滋事者”是可能的“臥底”,很多人是願意相信的,但作為民主的實踐者就必須自省,這次的催淚彈,“師出有名”,絕對不是同善醫院“角度的過錯”那麼簡單而荒謬。

加之一場詭異的車禍,到底那位戴頭盔的人是谁?被撞的是誰?為何警車失控前如此傷痕累累?車內警員的傷是怎樣造成的?這些都是將把輿論聚焦偏離公民運動宗旨的旁枝末節。騷亂發生了,709當中示威者的完全受害者形象改變了,428的群眾更激動、更具反擊性,是積怨加深了嗎?這無疑將破壞公民運動的本質,也讓國家機器佔盡上風,但他們何時不佔盡上風呢?從集會前的角力,拒絕借用場地,前一天才搬出庭令之類的種種。

執政者努力將公民運動形容為反對黨操縱的奪權行為,反對黨領袖則紛紛力挺運動,關鍵就在,公民運動的宗旨本身並無關政黨,反對黨人僅僅搭了趟順風車罷了。即便如此,走在人群中的普通老百姓們仍必須時時帶著隨時可能被政黨“利用”的覺悟,清醒地走著,清楚地振臂高呼,默念水可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而並非唯反對黨是從,任何黨派都有可敬可鄙之人,哪怕是誰腐敗了,就應該千夫共指,振聾發聵高聲譴責,讓下台滾蛋,切莫污染普通個體的誠摯之心。

我們到底還需要多少個Aunty Anne才能洗滌惡性政黨政治在我們身上烙印下無所不在的齷齪不堪?

428這天,天藍雲淨,我踏上新山大鐘樓廣場,組織者努力維持秩序,不要讓參與者越界影響了臨時舉辦的市長杯球賽,有人在人群中抽煙,演講人含糊不清,偶爾夾雜針對性的政黨政治指控,迴應的口號並不響亮。我請那兩位先生別再抽了,他們也願意把煙熄掉,站起來向市政廳人員叫囂的人也被大家勸下來繼續靜坐,我知道我們還在學習,學習如何成為民主的實踐者,學習如何帶著懷疑的心去成為一個民主體制的實踐者。

我記得下午3時左右主辦者告訴我們吉隆坡燃起烽火的消息,身後突然響起劇烈的莎莎聲,大家一起循聲轉頭,迷茫地望著,原來是風以及樹葉的摩挲,當時那種不安充斥我心,我帶著我的弟弟,前後左右是巧遇的大學同學,男男女女,但我們依然靜靜坐著。


载2012年5月6日《南洋商报·看四方》

【小生之言15】写在428前夕

这篇文章刊登的时候,马来西亚各地大概已经掀起黄潮与绿潮,黄色要求公平、干净的选举,绿色反对关丹稀土厂的设立。两件事合在一起抗争,有人认为风马牛不相及,也有人觉得溯源其上,所抗争的目标与对象是同理的:干净的政治环境与健康的生活环境。

马来西亚人总能够靠自家门前的马路状况一窥大选的端倪,往往大选来临时,马路便被铺上一层新的柏油,黑黝黝亮晶晶,但这一次全国大选不同于往日,有些路段铺好了几个月,以至于再度被过往的车子碾回坑坑洞洞再现原形,大选却迟迟没有到来,似乎局势有变。

一系列政治事件的演化,无不打乱国阵政府的布局:从709净选盟2.0街头示威被暴力镇压、关丹稀土厂暗渡陈仓偷偷建立,到妇女部长莎莉扎的牛门贪污事件,乃至全国华团出席华教大会抗议国阵政府长期以来偏颇的华教政策,要求不谙华语的教师调离华小,“一个马来西亚”的政治品牌很快便沦为民间笑柄。

首相拿督斯里纳吉接连公布了自己任期内的种种经济政绩,大派红包,并大手笔拟定经济转型计划,本季度最后一次下议院议会甚至冻结时间通过了八项法案,包括以《安全罪行法案》取代为人诟病的《内安法令》,以及取消报章媒体每年必须更新执照的媒体控制手段等,但我身边的马来西亚朋友似乎都无法体认这些成果,他们说,纳吉在位期间的最大贡献,是促成一首很好听的爱国歌曲《Satu Malaysia(一个马来西亚)》传扬,仅此而已,虽是戏言,却不可小觑小市民的不满态度。

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中,以二战后成立的新兴民族国家为对象,发展出他对于民族主义/国族主义认同的理论,当中主流媒体作为意识形态的宣传工具功不可没,人们透过报章、国民教育认识自己生长的土地,也透过各种媒体凝造身份认同,爱国歌曲也正如安德森理论中重要的宣传机制:朗朗上口、歌词撼动人心,效果正如战时的军歌。

若以709为例,主流媒体作为建构身份认同的功能似乎受到莫大的挑战,人们从网络获取信息,通过虚拟世界召唤现实中的个体,群集到吉隆坡市中心,接着是226关丹反稀土和平示威,全球大连线,散布全球的马来西亚人把环保诉求以照片的形式上载到各自的面簿、博客声援活动,认同感被实体化,加上今次428黄绿遥相呼应,或可称作马来西亚第一次真正的国族认同高潮。

种族主义的“威胁”长期占据马来西亚的政治环境,国家机器总是以1969年513事件为前提,呼吁民众不要走上街头,保持政局稳定,以免流血冲突再次发生,但709却示人以国家机器暴力对待公民诉求的事实,让人不禁警悟,原来种族暴乱已成过去,真正的威胁并不来自种族族群之间。

种族问题长期以来取代阶级问题充斥于政治话语之中,贫富悬殊无法改善,利益集团占据资源不断膨胀,贪污腐败似乎早是马来西亚的代名词,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上如纳吉任国防部长期间陷入的法国潜艇事件,最近在法国开审,事件不只涉及金钱、甚至人命;以及种种工程回扣;下则是大家津津乐道的交警与民众之间的默契,各种违规总能靠三五十元轻松解决,还有听说南北大道买通一次后,全程可任君狂飙的,或许这是夸张了的说法,但民间传说的特色便是沿着事实加以附会,情况无不令人担忧。

如果利益集团的膨胀是建立在扭曲的政治投选制度上,那净选盟提出的八大诉求并不为过,其中屡屡被揭露的选民册问题,如幽灵选民、仓促入籍的新移民选民,以及比例悬殊的选区划分制度,但国家机器却宁可将它定义为有政治目的(或曰反对党操纵的)行为,嗤之以鼻,428前夕更是集中火力反对净选盟在独立广场集会,避而不谈诉求,更把反稀土的绿色集会晾在一旁,避重就轻。

写在428前夕,吉隆坡市政府封锁了独立广场,仿佛重演709的戏码,集会当天到底会有怎样的博弈我不敢预估,但可以肯定的是,警棍、水炮与催泪弹已经不再有效,或许,这是一次告别种族身份,建构马来西亚国族认同的契机。
而最真切的问题是:激情之后,将会是什么?

22 April 2012

一日之计

一 

成长是一棵树,拼命向阳伸展,满树叶脉曲张,疯狂地撑大,企图饱览所有光华,为制造那么一丁点能量,贪婪地收藏起来蓄势待发,紧绷如弦,直到月色那么温柔,遍洒一夜清凉,直到听凭风语凝噎,树影凌乱,一棵树的静养。


二 

感觉无聊我就窝到床铺上,裹在百纳被里翻来滚去,像赖床不肯上校车的小学生,像小时候看的漫画里,变成一卷海苔寿司的蜡笔小新,啦啦啦啦,吟唱时光,以阿嬤一针一线缝补的花布格子,拼凑童年,咀嚼生命。

感觉无聊我就在脑海中踢球,左右摆渡,肆意切入防守,翻身起脚射门,啊,用淋漓的汗水洗刷失之交臂的遗憾,让思绪投篮,俯冲急停。起跳腾跃——,指尖有球面脱离时微妙的弹韧粘稠触感。踽踽彳亍在荒芜巷陌,心跳一百。

感觉无聊我就站到列车门边,被掠过的景物抛得很远很远,翻开一本直排的小说,让思绪与现实交错前进,直到斜阳掀开高楼大厦的缝隙,刺入我的眼眸,恍惚间看见岛屿北部,海的那头,一座古堡。古堡镇守着我的乡愁。


三 

我们都爱歌唱,用不同的音程构筑和弦的色调。

爱,是挂留音,以诡魅的触角轻挑和谐调性的安逸,悬置的音符期盼坠落奔腾的徜徉,直到一方退让,收起顽皮的穗杆,三色猫停止挥舞掌蹼,晃头摆脑,一切才归于平静,恬淡的旋律才又缓缓奏鸣,喵喵喵。


四 

太阳高挂,燃尽一夜的慵懒,镜中之人吐出满嘴白沫,梳洗只为振奋晨早的魂飞魄散,试探热水不要至于烫伤了,胡乱擦拭身体,让皮肤忘却床的味道。

仿佛只有蚊的吻痕作证,在我身上印刻,夜的渴望。



2012年4月22日《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16 April 2012

初恋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悸动

我始终记得每次看见y时那种面红耳热心跳加速的感觉,真觉得自己就快要死掉了,死对那年纪的孩子充满魅惑与恐惧,我却还要强装镇定,天啊,就快死了,还和她打招呼,还和她说话,还把她介绍给班上的同学,等她走了还一定要问一问那同学,如果同学称赞了她,自己也飘然欲仙了,但又不许同学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说出来要抵死不认,闹得僵一些就要翻脸的,那种十分微妙却又十分危险的心跳感觉。

那年很无赖地把y当成自己的女朋友来交往,人家什么都还没说,也压根儿不想知道y和青梅竹马之间到底进展到了怎样的关系,总是一厢情愿地开始,兀自奢望能蛮横地让事情成真了,虽然只才十三四岁,算相当早恋,宝玉不也正是这个年纪,经历的可非一般。初恋的情书写得满满整张活页纸,在学校徽章的见证下,不知y是否都收藏至今,很想跟她借来,看一看到底当年有多幼稚。长大后笔迹越发潦草,谁敢借我的笔记作业?但情书永远字字端正得体,深怕意思不能再确切地传达出去,要坏了情意。当时不流行手机简讯,更别说网络,又怎能在家中大厅里公然打电话?是要给父母清算的:这么小就学人家谈情说爱!只依稀记得,那些措辞时而敦厚含蓄时而张扬狂发,最怕是醋意上心头,一字一句很是伤人,溢泪的控诉,威胁着不让离开笔触像魔爪拼命地拉扯她,y怎么可以这么温柔地接受?始终令人愧惭至今。

以及课本里的涂鸦,写满y的名字与代号的各种符码,以致都不敢把课本借给别人,年少轻狂时总能够将有的没的串联起来,我们俩的名字缩写恰好是两个对倒的英文字母,上课不专就在那里把玩这两个字母,一定还偷偷咧嘴笑了的。

初中一年级我们相识了,恰好都在巡查团里当趾高气昂的巡查员。中学分上下午班,低年级的学生要等高年级的放学了才可以进教室,在钟声响起前,就由巡查员将这些小朋友们隔离起来,图书馆、礼堂、食堂,不能让他们越界,务必让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顺利放学赶校车,有条不紊的。巡查员还要学步操,Masuk baris、baris sedia,点名,一切要求有板有眼,最恨队长组长让我们hendak kaki,脚抬起须呈九十度,左右左右原地踏步,有时候甚至分解停留在举脚的动作,半分钟、一分钟,疯子,弄得腰酸背疼,于是把气都出在其他小朋友身上,一旦越界了就吆喝,一把抓他回来,满脸惩恶扬善的蠢样,或是狐假虎威?但我始终喜欢y认真的样子,她成绩好、聪明,做什么都一丝不苟,不喜别人浪费食物,碗碟我都尽量吃得干净不敢挑食。

她娇小但步伐很快,有时我几乎跟不上她,边走边聊,迎面的人潮会为她开路,而我只能侧身闪躲,她总是笑我。

我一直无法确切揣测y的心思,想尽办法套她密友,想知道那些y没有说出,而须由密友代传的话,我们的交流就是这样周周转转,靠苍白的书信,靠好友当中做媒,我甚至记不起当时我们说过了什么,我连y的手也不敢碰一碰,那种纯粹的肌肤碰触大概能让我猝死,我们甚至没能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唯一独处的机会仍是在可爱的校园里,大食堂的书包寄放处。狭窄的柜台内纵横摆着三四个粗糙的铁架,木板受潮看起来黑黑沉沉,值班的巡查员一早晨都必须呆呆坐在柜台内看管书包。y的每个值班日我都出现了,和她搭档值班的那位同学不好意思打扰,见我来便笑脸迎人地走开,说是出去一会儿,却一直没回来,我也没能做什么,就出出体力,争着搬书包,上架下架,y负责文书,大半年就这样过去了。

和几位学长姐喝酒聊天,十分奇妙的组合,大家各自啜着,聊往事,往事如织,夜便深了,他们硬是为我叫了多一杯,好让我淋漓地说说自己的故事。我哪有什么故事?我也最不擅长说故事。我说,初恋是种可怕的情感冲动,直到某天一觉睡醒,突然惊觉冲动消失了,仿佛自己不再是自己,灵魂被夜猎的猫头鹰给吃掉,怎么可能不再眷眷那天天潜住心中的女孩呢?可事实就是如此,如此恐怖,会是一种错觉吗?是冲动的骤逝或冲动本身?感情怎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如海啸铺天盖地席卷八荒,让人心乱神迷沉浮其中,怒潮褪去后却空余断井颓垣疮痍满目,又如化学反应中化合物耗尽后无限扩张的静谧,仿佛有泡沫浮于表面,一颗接着一颗闷声爆炸。如何维续心跳的感觉,如何每天保持热恋的状态始终困扰着我,爱情是永恒的命题更是不敢碰触,那可以瞬间迸发的爱,亦能霎那间消散无踪,情是无情,什么是真?

我犹记得那天早晨转醒我不再想念y时,那慌像黑洞,发狂地吞噬我所有思绪,双手在床上乱翻,想在被窝里寻回梦里落下的心,却什么也找不到,怎么办?那天起,我再也没法和y四目相对,像丧胆的鼠躲避猫,不知在校园哪个角落相遇时该怎么逃,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敢面对y或是不敢面对体内发生剧变的自己,直到时光淡化我的愧疚,而我始终无法原谅我的残忍与懦弱。

10 April 2012

一起去走走吧

我记得那天你上车的时候,整个车子都是你的香味,真想就这样继续一直开车下去,去哪儿都不要紧了。

8 April 2012

【小生之言14】你认识你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吗?

注:原题为“我认识我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吗?”,后来想了想,还是“你认识你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吗?”比较生动一些。


听朋友说,有人从日本旅游回国后,一经检查,发现体内的辐射重金属含量超标,医生建议他/她,三年内不要尝试生孩子。嗯,也有说六年的。也有人告诉我,一个孕妇从日本旅游回来后,医生劝她把孩子拿掉,还说因为吃太多生鱼片,一场旅游竟造成人间悲剧,乍听之下我也十分害怕。姐姐笑说,这次我去东京旅游之后,终于有借口可以跟母亲解释,六年内没办法给她添孙,好让母亲无从辩驳。

我不敢拿这些故事当真,毕竟要是事实,日本人早死光了,但我们不可否认核辐射的恐惧始终还在。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放下手头的小说创作,在三一一大地震海啸后积极参与反核运动。日本民众在三一一周年纪念期间走上街头抗议,日本朋友说,日本人到底是个内向的民族,走上街意味着忍无可忍了。马来西亚要在关丹经营世界最大的稀土厂,人们也意识到辐射的威胁,也群起走上街头抗议。辐射无色无臭,不知不觉便能侵入人体,长久积累出不敢预想的后果,无法掌握,因此我们恐惧,就像我们对癌症、爱之病莫名的恐惧。

于是我查询了一些资料,网上类似的论述早已传布天下,我也找到香港台湾等地的一些报道,报道早在去年便开始驳斥这些传言,若没有进入重灾区,空气中的微辐射量根本不足以危害人体。也有报道引述专家的话,说以放射性碘治疗甲状腺亢进或癌症,医生仅要求病人半年内不要计划生育,单就去日本旅游数日就要在三到六年内避免生育,难免就是无稽之谈了。

东京旅游的时候,我把这些故事告诉日本的朋友,朋友一笑置之,但朋友不否认,说核危机刚爆发时,许多东京的妈妈因害怕辐射威胁孩子的成长而搬迁到更偏远的地方生活。刚好东京电力公司也提出报告,福岛核电厂辐射未除,维修人员依旧无法进入抢修,仿佛只能束手等待,现代文明、科学主义,那种超越自然的神话似乎荡然无存了,我们只能回归原始的恐慌之中。

寻思这些传闻的源头,我发现,没有一个告诉我故事的人有亲身体验的经历,总是说,“我朋友的朋友告诉我”,仿佛一棵枝节繁杂的大树,间中还纠缠着蔓藤、寄生植物,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非了。回想三一一地震海啸核危机刚爆发时,人们抢购碘盐、碘片的蒙昧,台湾媒体走到东岸等待海啸侵袭最终一脸失落的表情,不知道是在瞎胡闹个什么劲。远在千里之外,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徒增伤悲而已,一点也无助于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们,我们尽把怜悯留给了自私自利的自己。

回到新加坡继续工作,警方召开记者会,恰恰谈的也是传闻。警方发言人强调,近来关于岛屿东部掳人的故事,许多情节都是道听途说的,不少出自姨表的远亲的朋友的弟弟之流之口。这些故事层出不穷,很遗憾我自己不曾收到类似的信息,但细细阅读下来,故事中除了充满对孩子的爱怜之外,“外籍拐徒”的形象竟不断被书写,仿佛已经不需要隐喻了,故事大可这般直接向受众质询这样的信息:“我们新加坡的孩子被外来者偷蒙拐骗了!”

世界瞬息万变,但传闻作为一种特殊的传播功能,流传至今广为我们所用。汉代主流思想是天人感应,尤其玄学兴盛时,谶纬广泛被采用,官员会到处收集民间的预言故事以及童谣,作为占卜未来局势的依据。《三国演义》里出现这么一首童谣:“西头一个汉,东头一个汉。鹿走入长安,方可无斯难”,被董卓用以合理化因兵败被迫迁都长安的窘境,政权可保无虞。

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研究“疾病的隐喻”时,也指出,对疾病的恐惧之中,往往隐含着某种道德目的,从20世纪初的肺结核病一直到当代的爱之病,疾病的传闻背后总是隐藏道德批判,作为指导社会的功能指标。

如今我们又回到那死胡同里,以谣言凝造无意识,以丰富精彩的情节包装二元对立的无知,许多人因热心而成为传播仇恨的帮凶。

阮玲玉著名的控诉“人言可畏”,大概说的就是这个。


载2012年4月8日《早报星期天》

3 April 2012

寂靜東京冷

前言: 寫的是一年前的東京之旅,寫在再一次出發東京前,刊載於從東京回來的那一天,十分巧合。


街上的人都戴著口罩,冷夜裡穿著厚厚的大褂或是羽絨服,我身穿大藍色羽絨裝,有點蓬鬆的質感,加上口罩,簡直就像藍衣的Power Ranger,一下子,滿街都是Power Rangers,在杉樹底下,在梧桐樹底下,步履匆匆,不聲不響,我還在想是不是核裂變把大家都變成超人了,綠燈亮起,我穿過馬路,一切過於平靜,左邊有一座神社,山門前掛著許多許多成排成列的小白紙片,在夜風中輕舞。餘震來襲時我已回到房裡,被窩中見到頭上吊燈誇張地畫圈圈,接著一切又趨於平靜。我的第一次日本之旅就這樣在不知所措中度過。

311大地震引發海嘯,我們一起透過電視轉播親臨了可怕的世界末日劇情,看黑色的浪潮吞噬人們用文明鑄造的生活日常,生命在畫面中顯得過於渺小,很快就淪為黑水的一部分,或許是哪個神明不小心打翻了墨汁,頃刻將宣紙染黑,渲染一片不可逆轉的悲苦磨難。重災區逐漸在一年後得到修復,我們樂見於媒體上相互對比的照片,停泊在平房上的遊艇已經離開,堆疊成山的汽車屍骨也已清除乾淨,留下敞明的視野,但一些人已經回不來了,再也回不來了,但願受傷的心也能得到平復。

我乘的是3月16日下午抵達的班機,一下機,學姐便在教授的安排下前來接我,我們坐上巴士從成田機場開向新宿車站,早稻田大學就在那裡附近,要轉一趟德士。巴士上我們沒什麼說話,只略略問了這幾天東京的情況,有沒有動亂或是實質的影響,學姐堆笑只是安撫我一切都好,沒有外人想像的那麼恐慌。至於核輻射什麼的,她沒多說,但誰又能馬上反應得出來?同事關心我,捎來幾則簡訊,說福島核電廠爆炸了,輻射雲隨風吹到東京上空,囑咐我帶把傘,不要把身體曝露在空氣中。那麼乾脆躲進屋子算了,徒增傷悲而已。我們斜對角坐著兩個洋人,一個說著很純正的英式英語,另一個聽起來大概是美國人吧,他們和一個日本男子聊天,大概是剛碰上無事而聊開的那種。男子說平常很少機會講英語因此看見外國人便躍躍欲試,那兩人連連稱讚他的英語好,車子裡都是他們朗朗的笑聲。兩人似乎是記者,或許是來深入採訪的吧,其中一人還到過阿富汗,聽那美國腔說,士兵當時可是荷槍實彈指著他呢。下文是什麼,他如何脫身,我已不記得了,只記得窗外泛黃的草地,然後出現樓房,接著天色變暗了,車子進入市區,許多大廈沒有開燈,辦公大樓只有零星幾格耀眼的落地玻璃裡晃動著人影,東京的夜色幽暗。學姐說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是為了響應節能,以備任何突發的斷電。

彷彿火的隱喻,火能燎原也能帶來光明,電,亦能帶來光與熱,背後的核能驅動卻也能幻滅一切理想,文明的浪潮曾如此澎湃,卻終究敵不過一夜無情的摧殘。

澀谷站外有個很大的十字路口,輪到行人使用時,縱橫交錯的人幾乎把路給佔滿了,人與人摩肩接踵都辨不明方向了,學姐說,要是平日,過馬路還得排隊,人龍要到地鐵站門口,大概五十米長。我只能憑空想像東京原來的樣子,眼下這不一樣的東京,雖然距離災區數百公里,基礎建設的破壞不大,但許多商店都還未恢復營業,幾乎沒有了遊客的身影,只有便利商店堅持營運。後來跟一位學弟談,才知道災難發生時便利商店竟如此重要,大家湧到各家便利店購乾糧食水,給電話充值,在每個區裡形成一個個小核心,相互噓寒問暖,抓緊魂飛魄散的安全感。但凡堅持站在工作崗位上的人們,笑容依舊,雖然我聽不明白,卻頗能感染到他們毅然生活的語氣,拉麵館的師傅吆喝著,依舊中氣十足,不讓人陷入那種荒謬的末日失落中。

在東京的第三天,學姐帶我們到處逛,遇上了大停電,必須在時限內敢搭地鐵回去,地鐵裡塞滿人,滿目灰色與褐色衣著的上班族,沒有人加班,盡都回家回家,標準的冬天色調。下車時,卡在最深處的沙丁魚們,很溫柔地邊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邊蠕動身軀,一步一步鑽到門口去,竟也不至於被門夾到甚或下不了站,功夫熟能生巧。

趕乘列車之前,我們繞道刻意經過皇居前院,那裡空蕩蕩杳無人煙,只有守門的衛士以及排列整齊的樹和石墩。皇居一側有小橋流水,高級的餐廳沒有營業,沒有鳥雀啼鳴,靜謐和怡,東京或因寧靜而越發楚楚動人了。

迫近0度的東京,櫻花不放,第一晚的餘震正好發生在山梨縣,切斷了前往富士山的道路,我取消所有行程,在東京浪游,誤打誤撞走入東京的安祥,悠遠的安祥,就只是那天氣太寒,太冷罷了。


他妈的星期一



如果你不了解南方的历史,也无所谓去了解。
——南子
      有人问我今天是星期几,我几乎回答不出来了,仔细想想,如果昨天是星期一,那么今天就是星期一加一,明天就是一加一加一,直到六加一等于天——这是多么不合逻辑的算术题,这种概念一点也没能帮助我计算日子,因为天加一又是一了,好像永无止尽的样子,我不由得乱了阵脚。今天到底星期几?不如说这是个无限倒退的程序,我寻思着昨天我问了些什么人,他//它到底给了我一个怎样的答案——我彻底忘记了。我只好虚构出那么一个人,他//它很善于记住每一天的确切标记,这个标记正是令人愉快的周末等于星期天以及令人抑郁的蓝色星期一。就在虚构中的昨天,他//它说:星期三,于是我马上告诉在我面前质询我的那个人,今天应该是星期四了,因为三加一等于四。他瞪了我一眼,把手机屏幕塞到我的瞳孔前,一下子失去了焦距,一片朦胧中只听见他忿忿咆哮说今天明明就是星期天(是六加一等于天的星期天),明天是他妈的星期一。我讶异于那个被我杜撰出来的人或物竟是眼前这位急着问我今天是星期几的男子(他永远活在周末与星期一之间)。我说抱歉,他头也不回就走掉了。他怎么能相信一个奇怪的长方盒子所显示的几个数码标记就断定我是错的?那么他咨询我的举动根本于是无补。今天是星期几对我已不再重要。男子与我所构思出来的角色之间关系的巧合,那么扑朔迷离我几乎无法继续行程了——本来打算在每个当下决定下一个当下要做些什么的——我绵长地想了许久,终于发现男子的出现最终影响了我的构思中那个没有性别的角色,我还以为它会是一种人类以外的物体,哪怕是一个马桶盖张合着嘴发出馊味。男子的出现使我无法把虚构完全虚构化,飘忽的意象变成确切的一个男子,为此我必须再问一次:今天星期几?

      星期的概念源自一个叫作西方的地理位置,以我的习惯来说相当于左手边。这种习惯毫无根据,但它们彼此间产生着莫名的契默,不得不让我将它们配对成双。左边某位伟大的神创造了万事万物费时七天,为了纪念这一大事迹,子子孙孙们一辈子的生活就必须以星期(七天)作为框架运转,发展至今,创造人类的第六天以及万事万物尘埃落定的第七天被约定为放下工作的好日子。重返岗位的新的一天因此被男子称为他妈的星期一。有趣的是我发现一个相对于左手边的东方(也就是右手边),习惯于把一年的第七天定为人日,因为某位伟大的神在那天创造了人类,我想大概西方的那位神比东方那位迟了一天开始创作(抑或是计算者的讹差),但祂的第六天与另一个祂的第七天,同时被选为创作人的大日子,真是默契十足,于是地球上充满了叫作人的动物。由于创作手法不同,这些称为人类的东西在各方面有着细微的差异。当“第几天”的概念被混淆后,又产生了新的问题:第一天到底是哪一天?根本就没有第一天!事实上东方人喜欢把十天定为一旬,一个月共有三旬,以月亮从虚空到圆满到殒灭的过程为循环,初一与十五就成为两个相对重要的日子,但到了三十,这个加法仍然必须倒退至一,因此原点又成了问题。
北方总是冰天雪地,风一吹就能把尿结成冰柱,于是一望无际的冰柱森林都是静止的撒尿艺术。在北方人的习俗里,十二根冰柱相等于一个轮回,以每一个懂得撒尿的动物为基准,当某甲撒下第十二根冰柱后,某甲就意识到自己是时候休息了,但北方人记忆力特别差,绝不容许任何人的打扰,以免混淆了统计。悖乱就代表无法休息。他们的人生就是不断寻找能让自己继续撒尿的泉源,刻苦努力就为了能够早点歇息,醒来后一切从零开始。
(北方对我而言差不多就是前方,而南方则是永远顾盼不及的后方)
传说中世界的中心是地中海,位于一个叫中东的地方,就是中心偏东一点的位置,但世界上却没有一个叫中西的地方,这一点让我困扰不已,尤其当我努力寻找中心的时候,我必须在中东中西中南中北之间找出那个平均值(准确至六位小数),但基于世界只有中东而没有其他的那些地理名词,寻觅始终没有着落。那个传说大概错了,中心应该是那片叫作死海的,与世隔绝没有脉流入注灌溉,没有任何联系的死亡之海——死亡才是万事万物的中心,我想,找到中心就意味着死亡,或者说死亡了就能回归中心。想到这里,我突然想马上告诉那个男子(不问名姓,因为我的虚构不需要确切的名牌)一个关于他切身的故事——
      为了等他我决定认真计算每个今天到底是星期几。我一直站在那天的那一位置守候,尽可能不受他人他事他物影响,正如一个北方人专心搜集冰柱的数量一样。突然,有一条虾从一位擦肩而过的女子的肩包里掉了出来,挣扎着想讨点水喝,突出的黑眼睛不断砸击凹凸不平的洋灰地,我猜女子的包包一定是一个一如卡通片里圆形玻璃的金鱼缸所伪装起来的肩包,毕竟在这么一个嗜虾如命的世界里,私藏的虾被其他人发现是件挺危险的事,我跨步向前,一边避免踩着垂死的虾仔几乎被砸碎的眼神,一边伸长着手碰了碰女子的肩膀,想告诉她,虾子掉了,没想到这一分心,今天是星期几的印象即刻变得模糊恰如我所等待的男子的手提电话的荧幕。我立即纠正过来,整顿表情,和善地问她,今天是星期几。
“他妈的星期一!”
——原来我所等待的就是她!
我必须赶紧告诉她那则故事。在告诉她之前我低头看了看虾子,只剩下了两根触须,还有一些半透明的浆液,不知道是脑浆还是眼珠里的晶液,反照这个世界。
      “我的虾!”她歇斯底里地咆哮,我硬是把她牵到后巷去,当时的她眼光早已失去神采,就因为一条虾被吃掉了。她的神情以及这昏暗潮湿的场合足够我开始叙事。后巷的馊水味轻轻吹拂鼻毛味蕾的摇曳,像无际的草原。我劝她深深呼吸吐纳,冷静地听我说,这可是比一条被吃剩触须的虾来得意义重大,甚至比起他妈的星期一来得更加重要的事:一切由眼皮底下的这条小龙沟开始。
      我试图引起她的兴趣。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指了指小龙沟。“大便水。”不是,我是问你装大便水的是什么?“Long沟!”哪一个long?能告诉我怎么写吗?“嗯,应该不是恐龙的‘龙’,好像有人告诉我说是底下有个‘土’字的‘垄’……”她有点犹豫地嘀咕着,声音越来越低。我问她为什么不是恐龙的“龙”,她却苛责我,说我一定是设了陷阱要陷害她,于是她决定更聪明一点,她竟指责我是个做传销的骗子。我扮了个鬼脸告诉她,聪明反被聪明误,答案就是简简单单的“龙”,没有偏旁部首。
这是个音译词,原文来自南方的某种语言,翻译成汉字很能捕捉文义之间的神韵。她表示她是知道的,“不就是马来语中的longkang咯!”接着她又问该是怎样的神韵?我回答说,把longkang翻译为水沟是最没创意的,“沟”本身就有水的成分了,为什么还要加一个“水”在前面,不是太多余了吗?
“那么土字部的‘垄沟’呢?”——垄沟也是画蛇添足的一笔,在栩栩如真的龙、飞天腾云的龙下面加了一块土地的束缚,龙还怎么飞翔?自作聪明的人总爱给龙制定框架,所以我觉得这个组合也不对。
“这么说龙沟的精神是?”——这个偏正词的形象浑如一条龙,管它盛的什么馊水,它本身就有奔流千里的意象,这样一来翻译才显示出力量。你知道龙是什么吗,它是绝无仅有的神兽,它被翻译出来反而取代了原文的枯燥乏味之感!
“那又怎样?”(她的疑惑令我惊觉于我的自我陶醉以及调侃语气的过度膨胀所将造成的距离感倍增的憬悟。我收敛了可鄙的嘴脸,告诉她故事才正要开始。)

    “龙沟一直向大海蔓延,回到那所谓的故乡,可没有人愿意道破它的源头其实是厨房背侧的排水管,大家只知道海纳百川。在东方有某种传说:每个海洋底下都有一个主宰的龙宫,住着成仙成王的龙王。作为深海的统治者,风调雨顺就是对他们的祈求。你会发现龙沟里黏着的混水里有一些细细碎碎的小蝌蚪,它们其实是龙的精子摇头摆尾地奔向龙宫准备受孕。迁徙到了大海它们却成长为海蛇、鳗鱼、虾仔还有海马,龙与龙宫也不过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有一个男子在吃了一尾活生生的大后,身体燥热难当,突然很想找个女人,可是他没有对象,只好任意妄想出一个完美的女人,当然只是性生理上完美的乳房、垂涎欲滴的阴唇还有紧绷的臀部的触感——没有面目。他坐在马桶上轻轻握着自己的阳具,想象着怎样与女人邂逅,这需要时间以及个人阅历的深度,要不然过程将格式化、无聊透顶,他竭尽所能希望这是一场浪漫的际遇——黑夜有树以及沁凉的虫鸣,可最后他不得不放弃,直接把女人剥光了然后仓促进入她的身体,在不在床上都不要紧了。就在最紧要的关头,他越发抓不住他的阳具,惊慌中阳具胆小地缩进了小腹,他目睹自己的肚子鼓胀起来,双脚仿佛失去骨头蛇一样蜿蜒,手也不见了。他打了一个饱嗝,满是的味道,没想到就呼出了一串巨大的泡珠,泡珠如镜般明亮,他看见一匹海马
“变身为海马后,一切依旧自然,他若无其事地与其他长大了的蝌蚪,从龙沟漫游到南方的大海去。他开始在海草驳杂的密林中生活,度过了他的童年时代。白马非马,老师教育他,海马也非马,说什么天马是纯白色没有一点杂毛的混血儿有着小鸟的翅膀在天空中翱翔,而慵懒的河马一口可以饮尽一江春水,还有罗马是一种遥远的记忆充满血腥以及神话,必须以历史的方式阅读并且拒绝铭写的可能,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但认准一条路就足够抵达目的地了。‘你们是一群海马,飘忽不定的意象。’老师郑重其事地宣布,他点了点头。在校园中他认识了老虎虾大王的肖像,悬挂在教室老师头顶上学生们四十五度的仰角,作为某种虚假的朝拜,在朗朗的复习声浪中。密林的生活让他认识了赤兔海马、汗血海马、沃尔海马还有布尔海马,他们总是自由自在地穿梭密林间,弄得浑身黑泥巴也无所谓,跌伤了伤口也能很快愈合。在一次赛跑中他撞倒了一头小海龟,他们俩竟然成为好朋友。海龟吃力地摇着桨,海马们很不喜欢那种缓慢的速度,每次呼啸而过时必定要予以蔑视的眼神,但海龟们依然勤奋地来往他们所向往的白色沙滩,把一年来最珍贵的珍珠产在温暖的月光下,含着泪默默离去。他忽然间觉得海马朋友们不了解海龟的眼神应该要减少一些锐利,但毕竟南海的海龟数量多得惊人,凡从他们头上游过肯定会偷走些许日光。海马们因此患上阴影恐惧症,因为某个传说讲述了某天突然有空龟壳从天而降的故事,砸死了五百一十三头海马,他们再快也闪避不及——算什么令人骄傲的速度。
      “在传说的驱使下,他与一众海马好友走出密林来到璀璨夺目的珊瑚礁王国,他们怀着某种梦想,希望能够在珊瑚礁城市中替狮子虾大王工作以换取丰厚的打赏。远在他们决定前往珊瑚礁前,狮子虾大王早已派遣了狮子鱼大使在密林中分派海马们最爱的大肥硕莪,馋嘴地诱导海马们在合约单上吻上永恒的唇印,印记还带着硕莪油香的四溢。快乐时光总是短暂,蜂窝似的珊瑚大楼一格格将海马们区隔起来,夜里琉璃灯幽幽的紫光像一种迷幻剂,海马们独自坐在灯下盯着窗子看,最终忘记了奔跑。他偶尔想起小海龟,‘真希望它不会忽然变成空龟壳掉将下去,毁坏了密林的繁茂’,于是他建议海马们可以学习捉迷藏游戏:满是遮蔽与隐身术的珊瑚王国里,海马们一旦找到合适的藏身之所就完全没入虚空中仿佛不曾存在过,扮演鬼的他谁也找不到。
“一天狮子鱼大使捏着合约纸上的唇印告诉海马们是时候把肚子交出来寄存狮子虾大王玉米般大小的受精卵了,工作内容是必须无微不至照顾并且听从一切指令,直到玉米像爆米花那样激烈膨胀迸发然后挤破肚皮,合约的债务才算抵消。海马们在密林奔跑时从来不知道南海计算日子的公式,直到狮子鱼大使出现的这一刻,他们才了解到南海日子的轮回是以永昼与永夜作为循环的,每个白日的永昼必须无止尽工作,每个漆黑的永夜则尽可能让自己不被发现,幸运的是,这恰恰与捉迷藏游戏的旨意相通。此外狮子鱼大使分别为海马们套上黄金镀的马鞍,白金打造的环辔以及供给饲料的自动口罩,定期配给粮食。‘马鞍使你们变得雍容华贵,辔索不时会提醒你悬崖勒马,口罩予你们食物,你们因此没有必要张口大叫。’这是海马们在黑暗中唯一的安慰了,他想。
“由于他按部就班地遵守规则,使得肚子里的玉米长得脑满肠肥,狮子鱼大使便准许他离开珊瑚城堡到东海度假。当他仍在龙沟里寻找海洋的时候,他就已听说过东海深处矗立着龙宫的总殿,至高无上的龙王之王统治着那片神秘的海域。这次他终于达成夙愿,挺着大肚子来到东海。眼前的东海是浩瀚的沙漠,无阻无拦最适合海马奔跑了,他跃跃欲试甩了甩尾巴,忽地一声陷入了广漠的流沙不可自拔。沙漠之下是一座古老宫殿的废墟,残破的皇位上端坐着一头巨大的龙虾正挥舞着指爪,肆意把周遭可觅得的古董碎片吃进肚里,像一头巨大的硕莪在啃噬着树桐直到蛀出一个大洞,脑满肠肥。”
      你怎么变成了一头牛?
“哞——”就趁我在说故事的当儿,你从一个执拗于电子产品的男子,不,一个失去一条虾仔的女子变成一头憨呆的牛,下颔还不断嚼着反刍的甘草,饶有滋味地瞪着我看。我想确认这头牛是不是你,于是我问:今天是星期几,牛即刻愤怒地哞了一声。这使我深信不疑,你们之间拥有密不可分的联系,毕竟这种现象完全符合我虚构的状态。
而故事继续:
“离开东方后,女子决定到世界的中心去寻找自我,以便替代拥有一条虾仔的那种自我安慰式的力量,她发现剥虾壳使她神经过敏,皮肤嘴唇甚至食道都会发狂似的红肿热痛。她从网上查悉‘自我’将作为敏感症的药引,世界的中心便是那种所谓‘自我’的原产地。她于新的一年的人日,同时也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来到地中海。由于语言不通,近在咫尺的地中海导游将她带到不远处的死海,那里雾气弥漫,看不见彼岸的山峦起伏。付钱后她乘上竹筏。‘带我到海的波心。’船家便像海龟一样搅动桡楫,缓缓没入迷雾之中。她盛了一口海水饮尽,那种腥咸令她联想起千万年来所有生灵的尸体的腐化以及发酵,浓烈得熏人落泪。她淡薄的眼泪滴到海面上去,惊起温柔的涟漪如莲花绽放。她用指甲在竹筏刻上记号,待到船家靠岸后,在记号的位置下寻觅那剂药引。她徒手挖掘岸边盐的晶体,挖得鲜血直流,盐海的苍蝇蜂拥敷在伤口上吮吸。终于挖到了九米半的深处,死海的水方渗透出来,第一滴就是她那被洗涤了的眼泪。她跪倒磕头,撅着嘴亲吻大地,同时把泪水饮入愁肠。
“在完成了世界中心的旅行后,她回到南方的故乡。她已经不需要豢养虾子以换取新鲜的勃起,因为虾子总是蜷缩成团百无生气。接着她决定放弃星期或者初一十五的这种计算方案,这种不知是谁所界定的呆板模式,这种无限倒退的人生,一个人躲入南方的丛林,最终饿死于山洞之中,也有传闻说目睹了她的奔月。”
      眼前的牛兀自哞哞叫,使劲地甩动拂尘想赶走那些眷恋它肛门残留排泄物的苍蝇,始终不很成功,眼睛眨巴眨巴表示郁闷,我趁它不注意时把它右边的角锯下来,如获至宝地逃到自己的房间里,打开电脑,调整摄像机的镜头,对着里面的人说,“今天表演特技。”
我选了一首Fly Me to the Moon,使整个房间充满怀旧气息,接着慢慢剥光身上的衣服,搔首弄姿——我知道他们最喜欢看我搓揉乳房时探出舌头的样子。我倒卧在绵软的床上拿出刚缴获的牛角,突然发现牛角已不是牛角,而是一个长满青苔的海螺,从里头探出头一只丧胆的寄居蟹,长得跟虾一样。我义无反顾,轻轻凭两指撑开阴唇,缓缓把海螺伸入体内……荧幕忽然跳出视窗,窗里服装怪异的少年给我留言:“可不可以告诉我今年是南历多少年?”我于是开始计算甲子、西元、回历,偏偏在这个时候,躲在螺内的寄居蟹开始敲打壳壁以不规则的节拍,疼痒得我直叫,直叫他妈的星期一,他妈的星期一……

载2012年4月《马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