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April 2012

他妈的星期一



如果你不了解南方的历史,也无所谓去了解。
——南子
      有人问我今天是星期几,我几乎回答不出来了,仔细想想,如果昨天是星期一,那么今天就是星期一加一,明天就是一加一加一,直到六加一等于天——这是多么不合逻辑的算术题,这种概念一点也没能帮助我计算日子,因为天加一又是一了,好像永无止尽的样子,我不由得乱了阵脚。今天到底星期几?不如说这是个无限倒退的程序,我寻思着昨天我问了些什么人,他//它到底给了我一个怎样的答案——我彻底忘记了。我只好虚构出那么一个人,他//它很善于记住每一天的确切标记,这个标记正是令人愉快的周末等于星期天以及令人抑郁的蓝色星期一。就在虚构中的昨天,他//它说:星期三,于是我马上告诉在我面前质询我的那个人,今天应该是星期四了,因为三加一等于四。他瞪了我一眼,把手机屏幕塞到我的瞳孔前,一下子失去了焦距,一片朦胧中只听见他忿忿咆哮说今天明明就是星期天(是六加一等于天的星期天),明天是他妈的星期一。我讶异于那个被我杜撰出来的人或物竟是眼前这位急着问我今天是星期几的男子(他永远活在周末与星期一之间)。我说抱歉,他头也不回就走掉了。他怎么能相信一个奇怪的长方盒子所显示的几个数码标记就断定我是错的?那么他咨询我的举动根本于是无补。今天是星期几对我已不再重要。男子与我所构思出来的角色之间关系的巧合,那么扑朔迷离我几乎无法继续行程了——本来打算在每个当下决定下一个当下要做些什么的——我绵长地想了许久,终于发现男子的出现最终影响了我的构思中那个没有性别的角色,我还以为它会是一种人类以外的物体,哪怕是一个马桶盖张合着嘴发出馊味。男子的出现使我无法把虚构完全虚构化,飘忽的意象变成确切的一个男子,为此我必须再问一次:今天星期几?

      星期的概念源自一个叫作西方的地理位置,以我的习惯来说相当于左手边。这种习惯毫无根据,但它们彼此间产生着莫名的契默,不得不让我将它们配对成双。左边某位伟大的神创造了万事万物费时七天,为了纪念这一大事迹,子子孙孙们一辈子的生活就必须以星期(七天)作为框架运转,发展至今,创造人类的第六天以及万事万物尘埃落定的第七天被约定为放下工作的好日子。重返岗位的新的一天因此被男子称为他妈的星期一。有趣的是我发现一个相对于左手边的东方(也就是右手边),习惯于把一年的第七天定为人日,因为某位伟大的神在那天创造了人类,我想大概西方的那位神比东方那位迟了一天开始创作(抑或是计算者的讹差),但祂的第六天与另一个祂的第七天,同时被选为创作人的大日子,真是默契十足,于是地球上充满了叫作人的动物。由于创作手法不同,这些称为人类的东西在各方面有着细微的差异。当“第几天”的概念被混淆后,又产生了新的问题:第一天到底是哪一天?根本就没有第一天!事实上东方人喜欢把十天定为一旬,一个月共有三旬,以月亮从虚空到圆满到殒灭的过程为循环,初一与十五就成为两个相对重要的日子,但到了三十,这个加法仍然必须倒退至一,因此原点又成了问题。
北方总是冰天雪地,风一吹就能把尿结成冰柱,于是一望无际的冰柱森林都是静止的撒尿艺术。在北方人的习俗里,十二根冰柱相等于一个轮回,以每一个懂得撒尿的动物为基准,当某甲撒下第十二根冰柱后,某甲就意识到自己是时候休息了,但北方人记忆力特别差,绝不容许任何人的打扰,以免混淆了统计。悖乱就代表无法休息。他们的人生就是不断寻找能让自己继续撒尿的泉源,刻苦努力就为了能够早点歇息,醒来后一切从零开始。
(北方对我而言差不多就是前方,而南方则是永远顾盼不及的后方)
传说中世界的中心是地中海,位于一个叫中东的地方,就是中心偏东一点的位置,但世界上却没有一个叫中西的地方,这一点让我困扰不已,尤其当我努力寻找中心的时候,我必须在中东中西中南中北之间找出那个平均值(准确至六位小数),但基于世界只有中东而没有其他的那些地理名词,寻觅始终没有着落。那个传说大概错了,中心应该是那片叫作死海的,与世隔绝没有脉流入注灌溉,没有任何联系的死亡之海——死亡才是万事万物的中心,我想,找到中心就意味着死亡,或者说死亡了就能回归中心。想到这里,我突然想马上告诉那个男子(不问名姓,因为我的虚构不需要确切的名牌)一个关于他切身的故事——
      为了等他我决定认真计算每个今天到底是星期几。我一直站在那天的那一位置守候,尽可能不受他人他事他物影响,正如一个北方人专心搜集冰柱的数量一样。突然,有一条虾从一位擦肩而过的女子的肩包里掉了出来,挣扎着想讨点水喝,突出的黑眼睛不断砸击凹凸不平的洋灰地,我猜女子的包包一定是一个一如卡通片里圆形玻璃的金鱼缸所伪装起来的肩包,毕竟在这么一个嗜虾如命的世界里,私藏的虾被其他人发现是件挺危险的事,我跨步向前,一边避免踩着垂死的虾仔几乎被砸碎的眼神,一边伸长着手碰了碰女子的肩膀,想告诉她,虾子掉了,没想到这一分心,今天是星期几的印象即刻变得模糊恰如我所等待的男子的手提电话的荧幕。我立即纠正过来,整顿表情,和善地问她,今天是星期几。
“他妈的星期一!”
——原来我所等待的就是她!
我必须赶紧告诉她那则故事。在告诉她之前我低头看了看虾子,只剩下了两根触须,还有一些半透明的浆液,不知道是脑浆还是眼珠里的晶液,反照这个世界。
      “我的虾!”她歇斯底里地咆哮,我硬是把她牵到后巷去,当时的她眼光早已失去神采,就因为一条虾被吃掉了。她的神情以及这昏暗潮湿的场合足够我开始叙事。后巷的馊水味轻轻吹拂鼻毛味蕾的摇曳,像无际的草原。我劝她深深呼吸吐纳,冷静地听我说,这可是比一条被吃剩触须的虾来得意义重大,甚至比起他妈的星期一来得更加重要的事:一切由眼皮底下的这条小龙沟开始。
      我试图引起她的兴趣。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指了指小龙沟。“大便水。”不是,我是问你装大便水的是什么?“Long沟!”哪一个long?能告诉我怎么写吗?“嗯,应该不是恐龙的‘龙’,好像有人告诉我说是底下有个‘土’字的‘垄’……”她有点犹豫地嘀咕着,声音越来越低。我问她为什么不是恐龙的“龙”,她却苛责我,说我一定是设了陷阱要陷害她,于是她决定更聪明一点,她竟指责我是个做传销的骗子。我扮了个鬼脸告诉她,聪明反被聪明误,答案就是简简单单的“龙”,没有偏旁部首。
这是个音译词,原文来自南方的某种语言,翻译成汉字很能捕捉文义之间的神韵。她表示她是知道的,“不就是马来语中的longkang咯!”接着她又问该是怎样的神韵?我回答说,把longkang翻译为水沟是最没创意的,“沟”本身就有水的成分了,为什么还要加一个“水”在前面,不是太多余了吗?
“那么土字部的‘垄沟’呢?”——垄沟也是画蛇添足的一笔,在栩栩如真的龙、飞天腾云的龙下面加了一块土地的束缚,龙还怎么飞翔?自作聪明的人总爱给龙制定框架,所以我觉得这个组合也不对。
“这么说龙沟的精神是?”——这个偏正词的形象浑如一条龙,管它盛的什么馊水,它本身就有奔流千里的意象,这样一来翻译才显示出力量。你知道龙是什么吗,它是绝无仅有的神兽,它被翻译出来反而取代了原文的枯燥乏味之感!
“那又怎样?”(她的疑惑令我惊觉于我的自我陶醉以及调侃语气的过度膨胀所将造成的距离感倍增的憬悟。我收敛了可鄙的嘴脸,告诉她故事才正要开始。)

    “龙沟一直向大海蔓延,回到那所谓的故乡,可没有人愿意道破它的源头其实是厨房背侧的排水管,大家只知道海纳百川。在东方有某种传说:每个海洋底下都有一个主宰的龙宫,住着成仙成王的龙王。作为深海的统治者,风调雨顺就是对他们的祈求。你会发现龙沟里黏着的混水里有一些细细碎碎的小蝌蚪,它们其实是龙的精子摇头摆尾地奔向龙宫准备受孕。迁徙到了大海它们却成长为海蛇、鳗鱼、虾仔还有海马,龙与龙宫也不过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有一个男子在吃了一尾活生生的大后,身体燥热难当,突然很想找个女人,可是他没有对象,只好任意妄想出一个完美的女人,当然只是性生理上完美的乳房、垂涎欲滴的阴唇还有紧绷的臀部的触感——没有面目。他坐在马桶上轻轻握着自己的阳具,想象着怎样与女人邂逅,这需要时间以及个人阅历的深度,要不然过程将格式化、无聊透顶,他竭尽所能希望这是一场浪漫的际遇——黑夜有树以及沁凉的虫鸣,可最后他不得不放弃,直接把女人剥光了然后仓促进入她的身体,在不在床上都不要紧了。就在最紧要的关头,他越发抓不住他的阳具,惊慌中阳具胆小地缩进了小腹,他目睹自己的肚子鼓胀起来,双脚仿佛失去骨头蛇一样蜿蜒,手也不见了。他打了一个饱嗝,满是的味道,没想到就呼出了一串巨大的泡珠,泡珠如镜般明亮,他看见一匹海马
“变身为海马后,一切依旧自然,他若无其事地与其他长大了的蝌蚪,从龙沟漫游到南方的大海去。他开始在海草驳杂的密林中生活,度过了他的童年时代。白马非马,老师教育他,海马也非马,说什么天马是纯白色没有一点杂毛的混血儿有着小鸟的翅膀在天空中翱翔,而慵懒的河马一口可以饮尽一江春水,还有罗马是一种遥远的记忆充满血腥以及神话,必须以历史的方式阅读并且拒绝铭写的可能,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但认准一条路就足够抵达目的地了。‘你们是一群海马,飘忽不定的意象。’老师郑重其事地宣布,他点了点头。在校园中他认识了老虎虾大王的肖像,悬挂在教室老师头顶上学生们四十五度的仰角,作为某种虚假的朝拜,在朗朗的复习声浪中。密林的生活让他认识了赤兔海马、汗血海马、沃尔海马还有布尔海马,他们总是自由自在地穿梭密林间,弄得浑身黑泥巴也无所谓,跌伤了伤口也能很快愈合。在一次赛跑中他撞倒了一头小海龟,他们俩竟然成为好朋友。海龟吃力地摇着桨,海马们很不喜欢那种缓慢的速度,每次呼啸而过时必定要予以蔑视的眼神,但海龟们依然勤奋地来往他们所向往的白色沙滩,把一年来最珍贵的珍珠产在温暖的月光下,含着泪默默离去。他忽然间觉得海马朋友们不了解海龟的眼神应该要减少一些锐利,但毕竟南海的海龟数量多得惊人,凡从他们头上游过肯定会偷走些许日光。海马们因此患上阴影恐惧症,因为某个传说讲述了某天突然有空龟壳从天而降的故事,砸死了五百一十三头海马,他们再快也闪避不及——算什么令人骄傲的速度。
      “在传说的驱使下,他与一众海马好友走出密林来到璀璨夺目的珊瑚礁王国,他们怀着某种梦想,希望能够在珊瑚礁城市中替狮子虾大王工作以换取丰厚的打赏。远在他们决定前往珊瑚礁前,狮子虾大王早已派遣了狮子鱼大使在密林中分派海马们最爱的大肥硕莪,馋嘴地诱导海马们在合约单上吻上永恒的唇印,印记还带着硕莪油香的四溢。快乐时光总是短暂,蜂窝似的珊瑚大楼一格格将海马们区隔起来,夜里琉璃灯幽幽的紫光像一种迷幻剂,海马们独自坐在灯下盯着窗子看,最终忘记了奔跑。他偶尔想起小海龟,‘真希望它不会忽然变成空龟壳掉将下去,毁坏了密林的繁茂’,于是他建议海马们可以学习捉迷藏游戏:满是遮蔽与隐身术的珊瑚王国里,海马们一旦找到合适的藏身之所就完全没入虚空中仿佛不曾存在过,扮演鬼的他谁也找不到。
“一天狮子鱼大使捏着合约纸上的唇印告诉海马们是时候把肚子交出来寄存狮子虾大王玉米般大小的受精卵了,工作内容是必须无微不至照顾并且听从一切指令,直到玉米像爆米花那样激烈膨胀迸发然后挤破肚皮,合约的债务才算抵消。海马们在密林奔跑时从来不知道南海计算日子的公式,直到狮子鱼大使出现的这一刻,他们才了解到南海日子的轮回是以永昼与永夜作为循环的,每个白日的永昼必须无止尽工作,每个漆黑的永夜则尽可能让自己不被发现,幸运的是,这恰恰与捉迷藏游戏的旨意相通。此外狮子鱼大使分别为海马们套上黄金镀的马鞍,白金打造的环辔以及供给饲料的自动口罩,定期配给粮食。‘马鞍使你们变得雍容华贵,辔索不时会提醒你悬崖勒马,口罩予你们食物,你们因此没有必要张口大叫。’这是海马们在黑暗中唯一的安慰了,他想。
“由于他按部就班地遵守规则,使得肚子里的玉米长得脑满肠肥,狮子鱼大使便准许他离开珊瑚城堡到东海度假。当他仍在龙沟里寻找海洋的时候,他就已听说过东海深处矗立着龙宫的总殿,至高无上的龙王之王统治着那片神秘的海域。这次他终于达成夙愿,挺着大肚子来到东海。眼前的东海是浩瀚的沙漠,无阻无拦最适合海马奔跑了,他跃跃欲试甩了甩尾巴,忽地一声陷入了广漠的流沙不可自拔。沙漠之下是一座古老宫殿的废墟,残破的皇位上端坐着一头巨大的龙虾正挥舞着指爪,肆意把周遭可觅得的古董碎片吃进肚里,像一头巨大的硕莪在啃噬着树桐直到蛀出一个大洞,脑满肠肥。”
      你怎么变成了一头牛?
“哞——”就趁我在说故事的当儿,你从一个执拗于电子产品的男子,不,一个失去一条虾仔的女子变成一头憨呆的牛,下颔还不断嚼着反刍的甘草,饶有滋味地瞪着我看。我想确认这头牛是不是你,于是我问:今天是星期几,牛即刻愤怒地哞了一声。这使我深信不疑,你们之间拥有密不可分的联系,毕竟这种现象完全符合我虚构的状态。
而故事继续:
“离开东方后,女子决定到世界的中心去寻找自我,以便替代拥有一条虾仔的那种自我安慰式的力量,她发现剥虾壳使她神经过敏,皮肤嘴唇甚至食道都会发狂似的红肿热痛。她从网上查悉‘自我’将作为敏感症的药引,世界的中心便是那种所谓‘自我’的原产地。她于新的一年的人日,同时也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来到地中海。由于语言不通,近在咫尺的地中海导游将她带到不远处的死海,那里雾气弥漫,看不见彼岸的山峦起伏。付钱后她乘上竹筏。‘带我到海的波心。’船家便像海龟一样搅动桡楫,缓缓没入迷雾之中。她盛了一口海水饮尽,那种腥咸令她联想起千万年来所有生灵的尸体的腐化以及发酵,浓烈得熏人落泪。她淡薄的眼泪滴到海面上去,惊起温柔的涟漪如莲花绽放。她用指甲在竹筏刻上记号,待到船家靠岸后,在记号的位置下寻觅那剂药引。她徒手挖掘岸边盐的晶体,挖得鲜血直流,盐海的苍蝇蜂拥敷在伤口上吮吸。终于挖到了九米半的深处,死海的水方渗透出来,第一滴就是她那被洗涤了的眼泪。她跪倒磕头,撅着嘴亲吻大地,同时把泪水饮入愁肠。
“在完成了世界中心的旅行后,她回到南方的故乡。她已经不需要豢养虾子以换取新鲜的勃起,因为虾子总是蜷缩成团百无生气。接着她决定放弃星期或者初一十五的这种计算方案,这种不知是谁所界定的呆板模式,这种无限倒退的人生,一个人躲入南方的丛林,最终饿死于山洞之中,也有传闻说目睹了她的奔月。”
      眼前的牛兀自哞哞叫,使劲地甩动拂尘想赶走那些眷恋它肛门残留排泄物的苍蝇,始终不很成功,眼睛眨巴眨巴表示郁闷,我趁它不注意时把它右边的角锯下来,如获至宝地逃到自己的房间里,打开电脑,调整摄像机的镜头,对着里面的人说,“今天表演特技。”
我选了一首Fly Me to the Moon,使整个房间充满怀旧气息,接着慢慢剥光身上的衣服,搔首弄姿——我知道他们最喜欢看我搓揉乳房时探出舌头的样子。我倒卧在绵软的床上拿出刚缴获的牛角,突然发现牛角已不是牛角,而是一个长满青苔的海螺,从里头探出头一只丧胆的寄居蟹,长得跟虾一样。我义无反顾,轻轻凭两指撑开阴唇,缓缓把海螺伸入体内……荧幕忽然跳出视窗,窗里服装怪异的少年给我留言:“可不可以告诉我今年是南历多少年?”我于是开始计算甲子、西元、回历,偏偏在这个时候,躲在螺内的寄居蟹开始敲打壳壁以不规则的节拍,疼痒得我直叫,直叫他妈的星期一,他妈的星期一……

载2012年4月《马华文学》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