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December 2012

酒店夜谭


  凌晨两点钟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发狂地咳嗽,精神百倍,真不该在这样一个夜晚失眠,农历七月十四,鬼门大关,我总是说,门关了,乖乖鬼都回去了,余下的,是那些凶神恶煞、调皮捣蛋的好兄弟们,流连街头,一时兴起就要对你轻薄,很好,果然满脑子一下子盈满曈曈鬼影了,睡在酒店套房的客厅沙发床上,左边是大角咀街景,面前一台黑沉沉的液晶电视,右边就是大门了,门上窥客孔下一张银色紧急逃难平面图板,板面反射着窗外街道偶尔掠过的车灯而闪烁着粼光,仿佛暗示随时有东西要从孔中钻进来,睡房里母亲和大姐依旧酣眠,时而翻身发出沙沙声,偶尔挠挠痒,指甲刮擦皮肤时有细碎的白色噪音般的呜吟,厕所水管的噜噜啦啦,中央空调有节奏的特特塔塔,我喉咙里带浓痰破破窿窿的咳嗽声,每一种声音都在寂寥的空间里无限膨胀。不住地往恐怖电影教导我们的方向望去,空调通风口、半掩的衣橱,只差床底了,仿佛鬼怪只会躲在这些阴暗角落,客厅里又到处是镜子,对倒的恐惧又加倍了,深怕一旦从床上跳起来灵魂即刻就被镜子摄走。

  恰好早上刚从大屿山回来,依稀记得几句《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零零碎碎,一时又背不全,神思益乱,南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接着又唱起“The Majesty and Glory of Your Name”的男声分部,没办法了,只好插上耳机,放King's Singers的曲子,Hallelujah,但总觉得男低音Stephen的声音有种劣质磁碟播放时的撕裂,有种“Stairway to Heaven”倒带时的诡异……始终静不下心来。

  突然看见墙上有一条条细细的光线,淡蓝色,不像是在倒影街景的色调,打开灯,蓝色光线又不见了,关掉灯,没有继续出现,于是合眼逼自己入睡,却越发精神,睁开眼,那幽光又来了,来回往复,大姐被我吵醒,走出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却回答,白天喝了太多奶茶、咖啡,犯瘾。

  复开灯,翻开Levi-Strauss的小书《神话与意义》,看他如何以科学的方式解决神话的通性问题,如他所说的兔唇与双胞胎,二元并存的结构性连结/缺陷,我也试着用自身仅有的科学常识,解释那幽光的存在:视网膜上的视杆细胞负责夜视,只需一个光子就能启动视杆细胞的感觉能动,幽灵作为一种21公克的轻盈物体,它们所能反射的光线过于微弱,以致肉眼不能观察,而人类的夜视能力(只需那恰如其分达到临界的光子反射)却正好让幽灵偶尔得以现形,因此证得,那幽光正是我们所谓的幽灵作祟……一番胡思乱想,到底没能解决问题,反倒变本加厉起来。高中时候一个女同学总是说自己能看见灵异物体,旁人笑她却也惧怕,一次留宿居銮中华中学,一大班人吃了夜宵返校,在操场旁瞎玩起哄,那同学忽然很严肃地说,树下有个很凶很凶的东西,吓得大家拔腿逃跑,或许天眼是因为视杆细胞过盛所致,但后来上了大学,女同学竟说自己失却了这项特异功能,我们将信将疑,或许是过度使用细胞坏死吧,而当年树下到底有些什么,依旧没人知晓,只有那很凶很凶的东西知道。

  入夜的香港适合各种鬼故事,便利店、深夜巴士、酒店、电梯、医院……数不尽的场景,推陈出新。鬼节期间,旺角街头到处是冥钞的余烬,还有香的味道,像遭火舌舔过一样。那天回酒店的时候,红灯了德士停下,路旁一对中年夫妇焚烧冥纸后以铁棍撩拨,好让火舌来咬底下的冥钞,可能是太烫的关系,男人一松手铁条哐当滚落马路,就落在德士前面,绿灯一亮,就这么碾了过去,失眠夜里,这一情节始终挥之不去,但转念想想,如果真有鬼怪幽灵,何必一定要害我?我接着又翻开读了大半的Italo Calvino,却越发觉得这座“看不见的城市”阴气森森,十分可怖,城市与死亡,活着的人追寻死者的意志而生存着,努力走向死亡,意象诡异,思绪彷佛已然中毒,一切只有杯弓蛇影,再读什么也是枉然。

  友人曾提起一次经历,她在酒店走廊给朋友照相,相机屏幕里出现一个马来长发女子,就站在摆好可爱姿势的朋友身旁——没有脚的,友人强调——她放下相机,肉眼什么也看不见,复又举起相机,女子赫然出现在镜头里,果然相机的夜视能力太强了。阿嬷临终的日子,也总是嚷着说看见一个马来女人站在房门口向她招手,说得我们毛骨悚然,可为什么总是马来女子呢?我可没那勇气举起相机做实验,但说实在,旅游香港失眠的那夜倒平静得可以,除了我独自慌乱。再想想,若是鬼怪现形了,终得要学学钱钟书,好好和它谈谈文学与哲学的问题,或听它发牢骚,替它释怀,鬼怪整蛊人,不就图个快活吗?动之以情,聊它凄凉身世,谈谈文史哲,倒好把它给闷死,要它再死一次,剧情里的魂飞魄散。

  东方即白,迷糊中转醒,大概只睡了一两个钟头,后脑勺阵阵疼痛,嗓子沙哑,梳洗完毕,窗外突然警笛大作,不远处有白烟冒起,大概是民宅起火,我转过头跟母亲说,不然就是香港式的烧炭,你看那满街的劝阻自杀海报,何等绝情的语气。警察封街维持秩序,警笛声隐去,渐渐又恢复平静,我们则继续行程,出发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载2012年12月18日《联合早报·文艺城》

18 December 2012

新闻简讯一则


  10月1日,早上7时23分,警方接到来电寻求支援,在抵达XX组屋底层时发现一名四十多岁的华族女子,一动不动倒卧在垃圾槽附近,医护人员抵达后,宣布她于7时41分不治身亡。

XX

  高官收受性贿赂的案子实在精彩,女证人在庭上绘声绘色地讲述两人情事,一脸无辜,但每个细节字字腥膻,叫人惊艳万分,随便一句话就能成为隔天的头条标题。
  
  口交和停车场两个毫无关联的词汇,一下子成为全城热议的话题。

  接连十天的审讯,初级法庭热闹非常,除了记者,一大票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排着队望眼欲穿,毫无抱怨地让警卫检查身体,仿佛检票入场看电影一般,只为睹女郎风采,完全公开的窥淫欲望。

  他,在庭外阶梯处和各报章的媒体朋友闲聊着,多少天了,淡妆的女证人戴着不同款式的大墨镜、香奈儿的包包,还有每天不同色调的套装搭配,一点也不马虎。她脚步沉着地从车子迈向法庭,休庭后依然如故地走回车子,身边都是彪悍的保镖,记者近她不得,问破了嗓子,她始终微笑回应。

  “妈的,这女人真的很拽。”“你相信她真的是被逼的吗?”“鬼才信。”“最怕是法官相信。”“性贿赂的话,双方都有罪吧,怎么偏偏她只是个证人?”“如果她是受害者,应该加控那个男人性侵犯吧?”

  电话铃神突然响起,是上次采访过的那名女客工。

  说没几句,他便觉得那女客工很烦,电话那头,女客工一边啜泣一边吟唱着“你一定要帮帮我,一定要帮帮我”那惨绝人寰的嗓音。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帮,只好说:“我们能做的就是把你的情况导报出来,看有没有读者可以帮助你。”但事实上,上一篇报道出来后,没有任何人主动伸出援手。

  女客工不肯罢休:“法庭都判了让老板还钱,可老板就是不肯还,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家里还有孩子等着我养啊!”她接着说,“本以为这个国家注重法治,怎知道老板不肯发薪水,法庭判了,老板就是不肯还,分明是老板错了,却又不能把老板抓起来……”

  他算是怕了女客工,一边盯着法庭大门,担心有什么动静,一边敷衍说:“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申请变卖令呢?”

  只听见女客工虚弱哽咽的回答:“我哪来的钱请律师,就说申请了变卖令,可能得到的还不够还律师费。我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还欠下这几个月的租金,你一定要帮帮我,帮我追回这笔钱。”

  他知道女客工很可怜,他也知道现实的窘境对她一个孤身前来异乡打拼的女人来说太不公平,太残酷,太不近人情。他也深知法律漏洞重重,雇主剥削员工的案件层出不穷,被拖欠工资的又何止她一人而已?他也曾向相关执法单位查询,得到的答案就是无能为力,但他听女客工重复这番话太多次了,忽然觉得厌烦,一心只想继续和媒体朋友谈论高官下场如何,高官将如何反击女证人的指控之类精彩绝伦的话题,但电话那头女客工却罗罗嗦嗦个不停。他突然一转温柔的语调,正色说:“请你冷静一点,我说了,我能做的就是把你的情况报道出来而已,让社会大众知道有这么一个现象。”这时女客工想插话,但他坚决地把对方压下去,“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我能做的只是这样而已。”

  女人停止了哭泣,说了声“谢谢”,便挂断电话。同事转过身向他招呼,示意法庭有动静,只听有人高呼“出来了”,记者们便一哄而上,快门声似机关枪连珠对着女证人扫射,闪光灯几乎要把人给弄瞎,一阵混乱,一位摄影记者被保镖一肘打在相机上,闪光灯摔在地上断成两截,只好退出战围,后面另一家报社的记者马上填补空间,像一团盘桓在花蕊上的馋嘴的蜂。保镖则熟练地杀出一条路径,女证人乘上豪华轿车,扬长而去。另一边厢,高官在夫人的陪伴下昂首走出法庭,两人十指紧扣,也是微笑对着镜头不语,记者们弃了女证人,翻身簇拥而上,两人缓缓步入轿车,仿佛影星踏出星光大道一样气派,车门关闭时一声脆响,宣告一天的等待终于结束。

XX

果然还是上了封面头条,一天的工作总算没有白费。星期六休庭,他回到办公室处理堆积已久的专题策划以及专栏题材,精神却十分涣散,渴望着一杯热仆仆的咖啡。
例常浏览公民记者网站寻找即时新闻时,他发现一则坠楼事件,死者是一名四十多岁的华族女性。他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马上拨电向警察发言人查询,当他念出女客工姓名时,发言人翻了翻资料后,简洁地答说“是”,然后机械化地阐述这样一个事实:10月1日,早上7时23分,警方接到来电寻求支援,在抵达XX组屋底层时发现一名四十多岁的华族女子,一动不动倒卧在垃圾槽附近,医护人员抵达后,宣布她于7时41分不治身亡。


16 December 2012

【小生之言25】又一次走到世界末日的尽头



  我已经完全无法记起1999年12月31日我都做了些什么,时隔多年,我只知道当时年幼无知的我对于“千年虫”、“千禧年”还有“世界末日”几个词汇有某种十分神奇的模糊印象与概念,仿佛世界末日是由一条虫引起的。

  1999年我才小学六年级,那时候的我对死充满恐惧,或是说充满无知的却又奇幻的想象,每天睡觉前我都很担心隔天再也起不来,疑惑死亡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人到底有没有灵魂,死后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这与当年那股世纪末的末日气氛有何神秘关联,只记得当时的港产电影色调暗沉,刘青云、任达华主演的警匪片《非常突然》结局好人坏人全部死光光,有人说那是1997后回归时代外加世纪末的双重暗沉,那个年纪看这类电影虽然不至于想起这些沉重课题,但看多了可能也就有点潜移默化吧?

  每次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总觉得自己无限缩小,黑暗无光的空间则无限放大,有一种昏眩,令人加倍紧张,结果我还是睡着了,结果隔天我还是醒来了,结果我依然是个活蹦乱跳的孩子,2000年升上中学,开启人生新篇章。

  就这么又过了12年,世界末日又来了。

  世纪末是西方创世纪给人们的启示,这次则轮到玛雅人来预言,像是红楼梦里“你方唱罢我登场”,乱哄哄一阵,却原来暗藏《好了歌》的禅思意境,要我们学习看透人间无常。

  朋友问我,世界末日要到了该怎么办,我笑着说,根本没有末日,只是那时候玛雅人在篆刻历法时,石板材料不够了,刚好只够写到2012年12月21日,那个雕刻人当时的内心大概有这么一段OS:“反正还有几千年,都不关我事了,肯定也等不到那天”,然后就决定罢工不写下去,不了了之。结果这一天却真的在斗转星移之后降临了,于是我们平白无故被古人又开了次玩笑。

  但无论世界末日是真是假,我都决定在21日晚上11时,好好记录当天做了些什么,以便日后又有哪个世界末日预言来临的时候,我可以在那个前夕读一读上一个世界末日我都干了什么,不必像现在写这篇文章的我,对1999年12月31日毫无记忆,又囧又懊恼。

  世界末日的预言大概就像结婚纪念日、情侣相恋99天、光棍节、世界人权日、世界西瓜日、世界睡眠日这些名目一样,给我们一个借口,摆脱程序化的生活模式,给我们一个机会,去做一些平常不会做的事,给我们一点启发,思索生命探讨死亡,学习珍惜现在珍惜所有。

  浪漫的人肯定会选择在末日前夕与情人醉生梦死,单身汉选在这天表白,嬉皮士大概只想着要做爱吧?有人决定出国旅游散散心,反正平日里太多事情要忙,只是不知道餐馆开不开门做生意,毕竟世界末日前夕谁还想要工作。

  担心的人则统计着近年来的天灾人祸,全球气温上升北极冰群融化,什么京都议定书,什么朝鲜发射火箭,什么日本311大地震,绘声绘影的,仿佛世界末日无法避免,还能做什么力挽狂澜?

  如果世界末日真的到来,我这篇文章无论赞同了或否决了世界末日本身,早已失去意义,大家说了什么都没有关系,读者你读了什么都不打紧,反正一切灰飞烟灭,世界即将陷入混沌,一切归于大同寂灭。

  届时我们只能以豁达的心理安慰自己,反正是一起死,没什么负担和不公平,没什么值得抗议,道家说的道生一,一生二,然后生出万物,因此万物也将归于道,归于一,或是佛教里的终极涅磐,不再有苦厄……

  然后编辑跟我说:别忘了三个星期后要交稿哦。我才暗自庆幸这不是本栏的世界末日。
  
  
  

4 December 2012

晨梦



  今晨的梦中,我牵着我那不知名的女友,要一起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她转身换了双高跟鞋走过来,一下子比我高出半个头,她站在我面前,可能是因为鞋跟太高的关系,站得不很稳当,我轻抚她的双臂,我们说话,说了什么完全没有印象了,她一下倾左一会儿倾右,终是踉跄脚步,扑倒在我身上,一并把我牵到地上了。我们的脸如此贴近,我笑了,她微嗔,说,还是换双拖鞋再走的好,我说,只要走路的时候不容易掉下,穿什么都好。真不晓得我们这是要去哪。她离开去换拖鞋,我从地上拾起一只高跟鞋——啊,我现在才发现原来她是赤着脚离开的——把玩一番,黑色的,鞋跟并不非常高,一抬头,她已换好回来了,是白色薄薄的塑料平底拖鞋,感觉全身装束也变了,却又说不清是什么变了,我突然有个疑惑,她到底是不是之前的那个她,但我们依旧面对面站着,我高她半个头来,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柔和亲切,但还没走我便醒来了,一看时钟,已经将近11点,不用上班果然能够赖到日上三竿,我继续窝在床上,口很干却懒得起身喝口水,回味那个梦,当真不晓得我们是要一起去个什么样的地方,大概是要去某个悠哉的国度吧,拖鞋还适合到哪里去呢?海滩吧,或许是度假也说不定,享受被椰树稀疏的叶筛洒过的赤道阳光,又或许我们正准备要去经营一家背包客栈,在斑驳青苔的古迹旁,穿拖鞋也十分清雅自在;又或是像家的地方吧,我们准备回去某个原点,我猜,梦里相遇,不尽然就得精彩得要私奔或逃离宿命之类的命题,毕竟我们当时那么亲昵,而且不缓不急。我想,是因为把卡夫卡放在枕边的关系,一个梦要有怎么样的意义呢?但又何必有什么目的,不就是一个断裂突兀的片段嘛,前言不搭后语的,甚至是一场神经错乱,反正现实生活是一望无际的规律与局限,又何必赋予梦什么意义?我试着重新演绎我们的对白,她穿起高跟鞋的时候,我一定是自嘲自己是个矮子了,看她急的,支支吾吾地开释我,可为什么摇摇欲坠呢?注定是要扑到在我身上的啊。



  今晨的梦,牵扯太多死亡。

  工作日里,总是在闹钟响起的一小时前无梦地醒来,看看时间,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到厕所去撒泡尿。洗洗手,快步回到床窝里,睡那最后的四五十分钟,晨梦都说好了在这个时机里汹涌,直到闹钟滴滴答答地唱起歌来,才嘎然而止。真不该把好听的歌曲设定成闹钟铃声,好歌竟一下子成了生活梦魇,第一个和弦就足够让人心惊肉跳的。按掉第一重,贪婪地合眼,五分钟后第二重又奏起,只好下定决心挣脱被单起来,工作生活的早晨总是如此。
今晨铃声用鼓棒将恶梦击碎,以致没有什么片段好记忆,只剩下迷迷糊糊的轮廓,残存唯一的意象死亡。中学时,我曾梦到大水淹没城市,有房子着火了,远处有黑烟缭绕,我被一只可怕的巨兽追逐,不停地跑,啊跑。后来中学毕业了,又再次做了相同的梦,简直一模一样,醒来后十分惊愕,仿佛时空交叠了,想不通重复的梦代表的是意义的强化抑或是脑袋神经短路,接错了记忆库胡乱取材,那么巧炒出同一盘菜来,又或者实际上有太多太多记忆不起的梦,正在深夜中回旋,一次一次放送,直到太阳出来才被蒸散无痕迹,像月圆之夜隔日醒来的,完全失忆的狼人,谁又能保证呢?

  学生时代梦的内容都很玄幻,爷爷去世的时候,年幼的我梦见他老人家从神台上的相片里爬出来和我聊天。爷爷从我有记忆以来都坐着轮椅,右臀上有个可怕的发黑的伤口,阿嬤每天要帮他清洗换药,母亲说,车祸后医生在爷爷的盆骨里钻了螺丝,可爷爷康复能力很强,螺丝竟然被爷爷的免疫力排斥出体外,像是用特异功能一天拧一点,慢慢给拧了出来的,但爷爷始终不肯站起来,始终爱躺在轮椅那靠弧了的椅背,微仰着头,千里传音让阿嬤,过来,过来。爷爷临终前让阿嬤泡了杯加了炼奶的美露,暖暖地喝下肚,一睡就再也不醒来。爷爷在梦中矫健地爬出相框,我在梦里一点也不惊讶,祖孙聊了好一会儿,我哪会多少潮州话?母亲解释说,是爷爷特地回来,他最疼我了。

  有一次,大概是世界被侵袭了,有军队进驻校园,同学们排排站点算号码,兴高采烈的,结果老师宣布,单数的学生要被杀头,他们把我拖了出去,刽子手竟然是小学六年级时的级任老师,虽然每次数学卷子成绩不好,或简单的题目大意错了,就要被藤条抽掌心,但老师却不至于要变成刽子手吧,而且时隔多年,不知道为何要在这般场合里重逢。上了大学我倒是遇见了老师的女儿,虽谈不上知己,但偶有见面,她娇小玲珑,略比老师要矮一点,声音轻柔不似老师当年雷厉风行的作风,我始终没有告诉她关于这场梦,但每次见她就不经意想起。这梦兀自进行得圆顺,处处是稀松平常的气氛,即便那荒谬的死亡抽签仪式,生命有时候就是这样被简化成一支无聊的,却又不可逆转的签。我背对着老师,仿佛古老的斩首奠仪,恍惚间那些双号的学生都在围观,像古代行刑的市集,又像是沈从文儿时成天在城门见到的杀戮。一刀挥下,我便醒了,灵魂从一个时空里的终结迅速重返我痴迷的肉体,感觉项脖有被挤压过的微麻,喉结吞咽时乏力孱弱而窒息,大概是被枕头或被缠勒的关系。
今晨的梦中我正面临死亡,闹钟铃声打散了人物情节,一切消散无踪,只剩下最末梢的恐惧,教我不敢赖床,也只有这样,我才不再赖床,深怕梦的延续。



  今晨,我出现在别人的梦中,她说梦里我们回到,那段一起歌唱的岁月,她还梦见了许多合唱团里的朋友,殊感荣幸。汲养自合唱,那些人声编织的和弦多年来清净我的心灵,歌声最是奇妙的东西,独唱时我们感受的是个性的张扬,表现歌者内心的喜怒哀乐,歌者的孤独,当许多许多歌者一齐吟唱,我们却要隐逸自我个性的棱角,让彼此的声音圆融无碍,一点争强好斗的私欲便很可能刺破和声的张力。和声是气球,不断填充,缓缓扩大,到那个最饱满的临界点,不至于爆裂,张力才能蓄满能量,在缓解的霎那得到解放。中学毕业后,我始终无法离开合唱,早习惯了用迷离的和弦疗愈庸扰的生活,但许多朋友都离开了,埋头学业,考取文凭,工作结婚生小孩,有时我们相约在卡拉OK,幽暗的厢房里大家拿起麦克风忘情地高唱,眼睛盯着跳动的歌词,就像当年我们屏息等待指挥手势时的模样,我忍不住邀请他们加入我身在的合唱团,延续当年那首单纯的歌,他们转过头对我说,好怀念那些日子,却不知道该如何再度融入那种合唱的状态。今晨我以最是我所希翼的形象,出现在她的梦中,不知那个我,是否晓得一切诸遁虚空,似幻如泡影。如何能回到那个过往?那个我,不知吟唱着什么歌曲,哪个声部,铿锵抑或优柔,那道旋律该怎般萦回?人们说梦是无声的黑白剧场,对白是潜意识的暗流,她的梦中,不知是否有歌荡漾,像礼堂高耸的脊梁下的荡气回肠?那个我又知不知道自己正做客他人之梦,贪图那一晌之欢?正如我梦中的她,她到底是我的客人还是梦的主人?庄周梦蝶,是我梦蝶?是蝶梦我?平庸如我,只是在想,如果那梦中的我有那么一点调皮捣蛋,想让她多给我一点注意,不肯照剧本演出,会成什么结果?或许我梦中的她也总是顽皮地忤逆剧情,才致使梦如此真趣。或许我们都活在别人梦中,不安分地等待出场的时机,哪怕是到不认识的人的梦里,悄悄做个偷梦人,醒来又都忘记了,潇洒走一回。就在这时候,有个失落的老朋友突然问,怎么梦里没有他。这该怎么解释呢?真不该把梦说给任何人听的啊,梦是私密,梦是自我耽溺。


载2012年12月4日《南洋商报·南洋文艺》

1 December 2012

晚上好


  终于。

  外星人降陆马来西亚了。
  
  小明简直不敢置信,这么多年来,电影里外星人都在讲英文的国度降落,尤其是美国,差不多都没有再住人类了的美国!——今天却竟然出现在小明面前,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铜锣烧一样的飞碟,强烈的白光,热气氤氲,逼着小明眯起眼双手拼命挡在脸上抓开强风,和电影里一模一样。
飞碟静止不动。
  
  突然,门打开了,有外星人从阶梯走下来,阶梯很长,天国的阶梯一般。小明很知道,长年累月对外星人形象描述的叠加,大头大眼小嘴巴,很卡通很可爱,又或是张牙舞爪嘴巴里还暗藏另一个嘴巴,长满鲨鱼一样的锐齿。小明想逃,却也不忍离开,暗忖,就算被吃掉也要看一眼外星人的真正模样,也好印证十几年来对外星人的印象,到底猜中多少,到底是偏见想像,还是真有其事,那也就不枉此生了。  

  外星人缓缓走下来,小明开始担心,担心该用什么语言和它交谈,毕竟自己最讨厌英文了,上英文课浑不知老师在教些什么,爸爸妈妈觉得英文很重要,还下重金每周额外补习,把踢足球的时间都给赔上了,学的是新加坡的教材,说是这样就能赶超马来西亚的英语水平,但上课除了挨打挨骂,忍受能力加强了,其他一点进步也没有。

  How do you do? ——小明想,大概不能一开口就问:你吃饱了吗?毕竟电影里的外星人都说的洋话,或是日本动漫里头,一口谦逊的日语,哇,那会不会是一个超萌的女仆,或是月光仙子之类的美少女?

  心里十分挣扎,到底要说英文的啊,来到这个世界,以外星人的智慧,肯定要学会世界最通行的语言,联合国第一官方用语,你看无论哪个国籍者担任联合国秘书长一上舞台张口闭口就是英语,动不动就强烈谴责,管它带着怎样的腔调。那么,外星人的英语会是英式美式中式还是地中海式呢?小明不禁又笑了,仿佛在盘点各国的美食一样。

  阶梯到底有多长?外星人走得实在是太过缓慢了。但打定主意,小明确信,如今旅游业这么发达,外星人一定学好了英语才敢驾着飞船来到此地的,于是小明点点头,一面坚定地看着那强光里慢慢移动的阴影,一面想着课堂里教导的英语词汇,但怎么拼凑总是不成连续,十分紧张啊。

  一个高挑的黑影从白烟迷蒙中慢慢接近,小明的心开始狂舞,突然黑影中传来十分高亢的语调,说道:Selamat Malam!Adik, apa kha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