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February 2014

土鸡

大概是高中的那几年,老家前庭小花园里每逢过年便要多出四只鸡,两公两母,成双成对好兆头。

上学的关系,我从来没见过那四只四只的鸡是怎样被送过来的,只知道回到家的时候就在那里了。每只鸡的一只脚上都给缠上粉红色尼龙绳,另一头给系在前庭屋檐的小铁柱上或是绿色铁篱笆上。雄鸡纠纠的气势,提起爪子,脖子一扭一扭的,目中无人地前进着,高举着头四下顾盼,突然系上绳子的脚被扯得动不了了,金鸡独立许久,那脚兀在往后空踢,虚晃了四五下,才放弃,调转方向,而每每走到绳子尽头时,它都是这么一副看起来无所谓,却内心十分复杂的情态。

那时候,回到家看见活生生的鸡,大概就像是春来的消息。

母亲说,鸡是龟咯的堂阿姨送的。

堂阿姨有自家的果园,果园后面是一座小山,这些土鸡就都放养在小山上。母亲说这些都是会飞的鸡,晚上飞上枝头睡大觉,我们当然不信,都高中了,鸡怎么会飞?隔天清晨上学前特意去证实,却发现有只鸡在篱笆旁的脚踏车上安稳睡觉,才知道所言不虚,隐隐有点惭愧起来。

堂阿姨的家印象中只去过一次,和妈妈还有另一个堂阿姨同行,为了吃榴莲,满园的果子,像是一辈子也吃不完的架势,我们只好打包起来,把整辆车弄得煤气味十足,回到家藏进冰格里,冻成带籽的榴莲雪糕,浑不记得有山鸡这回事。

把鸡圈养在门前,夜里总会担心,毕竟四处野狗眈眈野心,还有野猫,当然土鸡性子烈也不怕那些货色,只是一旦打起来定是鸡飞狗跳,所幸几年来都相安无事。只是一件事比较烦心,土鸡的屎尿特别骚,远远就能闻到,逼得父亲每天都要洗地,把那些臭大便冲到小花圃里当有机肥料,但泼水时要小心,一失手就溅起一滩土鸡,土鸡脚上还系了绳子,飞又飞不起,跑又跑不掉,最怕是几只鸡的绳子悲剧性地缠在一起,像一团打错的毛线衣,几只绑着绳子的脚还交错着不停空甩,用的是阿嬤每天早晚习练的甩手式。放学回家看到这场面倒很喜气洋洋,只是父亲还得给它们重新套绳,又得乱忙一阵。

所以鸡是很怕水的,因为有“落汤鸡”这么个形容词。

农历新年前照例是湿漉漉的天气,大雨都来得很准时,时间到了就都散去,换一个表情,用赤道的阳光曝晒大地,金碧辉煌的干燥天气,这就是新山的春节色调。下雨天,四只鸡就都躲到屋檐下打盹,许是感觉寒冷,总是围聚取暖的样子,一家子和乐融融:避雨的土鸡走到一起,双脚一屈,缩进肥大的身体里,脖子也缩短了,整个体积变小一倍,完全被羽毛覆盖,然后那一对对眼睛,保持着自命不凡的呆滞劲儿,很昏眩地失焦着,看着它们,好像看到我们躲在家里享受大雨带来的清凉时,打起哈欠,满眼泪屎的倦意,春节将至的悠闲日子。

可惜这些土鸡从没有机会见到新年的阳光灿烂。年三十的早晨,我们一家便自动进入完全的大扫除状态,先把汽车退出前庭,将加固在百叶窗外的防蚊网拆下,用水管喷洒,再一页页清除百叶窗前后淤积一整年的埃尘,弄得桶里的水灰沉沉一片。解决了户外,再进入屋内打扫,但要进行如此大规模的清洗工作,就必须得先把四只土鸡收进冰箱。

我帮衬着父亲抓鸡,那鸡挣扎着乱叫,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羽毛乱飞,一只只从前庭穿过客厅、天井才抵达厨房。父亲把厨房铁门一掩,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刀,利落地给那鸡脖子一抹,头朝下放入大水桶里。如此重复四次。从来不知道父亲刀法如此熟练,那时候只微微觉得怎么这么残忍,血淋淋有点晕眩,也没有再多问,只巴巴望着那一对对爪子倒举着,颤抖,然后渐渐没有了动静。

还来不及悲伤,母亲早已煮好热水,为放完血的土鸡过几轮,这样鸡毛就自然脱干净,也杀了菌,最后开膛破腹清除内脏,里里外外冲洗几遍才好收进冰箱,等大扫除完结了再取出来,清蒸全鸡,大年初一用来祭祖。

其他的都成了年夜饭的佳肴,鸡爪用来炖汤,蒸出来的汤汁用来焖白菜,一旁有个小碟子盛着四颗椭圆卵状的白色东西,缀着墨绿色斑像鹌鹑蛋一样,母亲给的答案却吓坏餐桌上的大家,原来鸡内脏没有全部丢掉,呈上桌的竟是两只雄鸡的睾丸。母亲说,吃了很补身,但谁都不愿意吃,僵持了一个晚上,隔天就都不见了。

农历新年大概是少不了鸡,餐餐都出现在餐桌上。土鸡的肉质韧,脂肪少,蒸出来的鸡汤更清醇,鸡皮薄而有弹性,清蒸入口最是简单的幸福,虽说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瞬间结束了生命成为桌上佳肴,只好套日本漫画里的对白,要感恩地收下它们献出的生命。

那段日子,叔伯们带着堂哥堂姐来我们家过年,就连平时沉默的小叔也会突然叫小辈们吃鸡颈,说是吃了会变机警,开了个谐音的冷笑话。大家团圆饭间闲话家常,土鸡那样,叽叽喳喳个不停。

记得上大学后堂阿姨就不再送活鸡过来了,那奇特的圈养习惯也就嘎然而止。后来阿嬤过世,新年愈是冷清,想想也真的不再需要这么多鸡来报春晓了,只是偶尔在老家前庭洋灰地上见到日久沉积的一斑斑色晕,总会错觉是那些土鸡屎尿所留下来,深入地底的印记。


载2014年1月29日《星洲日报·星云》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