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August 2014

机器少年

第一台电脑来到我们家那天,正如更早几年父亲第一台车子开进家门时一样,对我们几个孩子来说,是特神奇的机器,声影变幻,仿佛电视里变出来的超级变形金刚,藏着无穷无尽的惊喜。

那天傍晚,母亲把老家篱笆大门推开,一台奶褐色的汽车,缓缓驶上前庭的小斜坡,泊在屋前,把天公炉下方那块空地完全霸占了。我记得我们几个惊奇地聚在门口,紧张兮兮地张望,又不敢太靠近那蛮牛般轰轰低鸣的车子,但却又不禁兴奋地想:哇,以后就有车子坐了。而电脑在我小学时期是极稀罕新潮的东西,我曾有过一个类似电脑的小玩具,插一张薄薄的卡片就可以玩猜字游戏,答对了会有可爱的单音旋律,炫酷到不行。那一天,拉二胡的Z叔叔突然把几个纸箱搬进屋来,我绕着看他把那奶白色铁匣子抬到桌上,然后是巨大的奶白色的阴极射线电脑屏幕,奶白色的列满英文字母的键盘,还有连着细长电线的奶白色滑鼠,一整套的奶白色,仿佛有一种牛奶糖的甜腻滋味氤氲。

Pentium 133是那台电脑的速度,Windows 3.1是电脑的操作界面,64MB是他内置的记忆容量,16-bit是他的色彩变化,仿佛数字集合而成的超级生命体。Z叔叔把铁匣子背面复杂的电线连接完毕后,兴奋地摁了一下匣子的肚脐眼,荧幕即闪现一排排英文字,年幼的我仿佛可以看到,那个闪动过程中,那些字母从荧幕深处的某个点缓缓散发开来,放大投影成为最终的象时,灰白色字码在混沌中隐现聚合,而匣子的肚脐不时咕噜咕噜狂叫,一边发闪黄绿色的光,像是咸蛋超人胸前的小灯泡,整个开机过程俨如一场魔兽大战,超人挣扎着使出绝招,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重启,重启就会出现几行字,问你要不要进入检查程序,就像是要给电脑做MRI,检查那些看不见的脏腑细胞是否发生了异变那样。

Z叔叔神气地示范了电脑内置的midi程序,摊开一卷长长的五线谱,滑鼠一点,是维瓦尔第的《四季·春》,整个房间瞬时如沐春色回荡着交响乐音,揭开了我家电脑时代的序章。

好玩的我很快从同巴士的高年级学长那里弄来了一张刻录《金庸群侠传》的CD,安装这部至今仍有千万粉丝制作MOD生命力旺盛的经典电玩。当时,玩电玩可不是简单的事,必须从Windows进入到更古早更神秘更隐蔽的DOS界面,在漆黑一片中,键入“C:\heroes”然后再键入“play”完成芝麻开门般的解码密语,铁匣子肚脐微微闪光,恍惚间古筝的琴音悠悠从扬声器里传扬,一对红色拳套与一把宝剑的画面缓缓显现在荧幕中央,靠着键盘上下选择,终于进入了正题,扮演起穿越时空的男主角,搜集十四部天书,那至今还能背诵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以小虾米之名,从默默无名的小虾卒,偷师各大门派的武林绝学,并以终极的野球拳,打遍天下无敌手。每天在巴士上和同学们交流心得,打听攻略,像是怎样才能学到左右互搏,十大恶人比较强还是十大好人比较强之类的话题。

小时候父母从不给我买任天堂游戏机或gameboy之类的东西,只有每周去外婆家才能借表弟的PS过过瘾,或是俄罗斯方块,那如此单纯的游戏。电脑的出现让年幼的我尝到电玩所能开展无远弗届的想象与欢乐,破关的成就感以及对完美的渴求,逐渐教人沉迷,直到姐姐们受不了而采取非常手段,把铁匣子背后的主机电线拆下锁到她们放置秘密日记簿的衣柜抽屉里,然后把钥匙一并带到学校去,要我无从沉沦。那时候我已经五六年级了,读的是上午班,上中学的姐姐们一个读下午班一个常留校补课,我放学回家的时候,整个下午家里就只有我和阿嬤,吃过午餐就是玩电脑,突然一天摁了铁匣子的肚脐眼竟毫无反应,弄了许久才发现电线不见了,气急败坏不知道该怎么办,无所适从了许久。后来瞧见姐姐们偷偷藏起电线的所在,竟学起电视上港剧里的神偷,找来一个挂窗帘的铁钩,扭成不规则的“钥匙”形状,汗流浃背地尝试,费劲地往钥匙孔里乱搅,最终竟还成功了,即刻变身成为一个真正的窃贼,搜刮出那条电线,飞也似地来到电脑桌前,双眼痴迷地继续之前未竟的旅程,继续升级继续战斗。然后赶在姐姐们回家前把电线安放原处,依样画葫芦再把抽屉给锁好了。每次都弄得满头大汗,却十分自豪,像是干成了什么大事,一个小男孩邪恶的成就感。只是上得山多,最后还是被姐姐撞见了,引发不可收拾的争执,以及父亲万钧雷霆的震撼,自此一直对姐姐们带着敌意,提起电脑就变得烦躁不安,那样暴躁的童年。

家里不从,上中学后只好和同学们到学校附近的电玩中心解馋,也因为多少年过去,家中电脑依旧是133的速度,只略将记忆体增加至128MB,无法支持最新最夯的游戏,反恐精英开没几枪画面就卡卡了,而且网际网络的普及也让电脑更容易感染病毒,一下子百病缠身,有时候一整个下午在家,可电脑就是倔犟着不肯就范,不时当机,甚至怎么都无法开启,郁闷得痛击键盘,发狂地捶打铁匣子,却只有让情况变本加厉,最终不得不换一台电脑主机,并把旧的硬盘和记忆体拔下来,等着使用新系统时可以恢复一些资料,像是给人移植大脑的态势。

物换星移,现在都人手一机的时代了,那笨重的原始的个人电脑早已被科技以光速远远抛在后头,现在什么都能储存到云端里了,仿佛某种形而上意念的凝集,也不再需要移植什么记忆体了。或只需一个小小的USB,那奇特的精巧的超容量容器,让那盛行多少年,曾经收藏过多少重要文件,有些游戏甚至需要四五个才能安装接力的1.44MB diskette情何以堪?那是当年那双焕发奇幻异彩的少年双瞳,怎么作梦都无法想象的未来,毕竟那些粗糙的粒子拼凑的画面,曾激发幼小心灵无远弗届的想象,每个游戏的画面和指令都是那么抽象主义的符码,根本不需要现下追求拟真的过分执拗。

许是未来太不着边际了,我的机器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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